黄芳
冬至,一树红得闪亮的果子吸引了眼球。
是冬青。
梧桐银杏凋零殆尽时,冬的仪式感拉满,全身宝石琳琅的冬青迈着舞步朝我们款款走来。
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就像雾霾深处透出的阳光,无垠雪地钻出的山茶,厚厚脂粉堆中突然露出一张素净、红扑扑的脸蛋。
北风一阵接一阵,无数落叶挣扎着叹息着,在树梢耍个赖,窗棂上歇会脚,地面上翻两个跟头,最后恋恋不舍地回到大地仁厚的怀抱。
枝丫抖落一身皮囊,腰板挺得笔直,几只鸟儿落在上面,左瞧右看,似乎在质疑这是不是应该嬉戏的场所?这时候,那累累的、挤成簇的果实,红得那样亮、那样正,又那样润,像是把整个季节里攒下的精华,都酿成了红豆大小的一点心,再不顾一切地捧出来,献给这个凛冽的冬天。
我站住了。欣赏这天地间的红与翠。墨绿、厚实的叶子,绷着一层凛凛的油光。豆粒儿大小的红果子长在枝头,红艳艳,亮晶晶,似寂寥天地间的支支火把,又似一声倔强的呐喊。
这红,儿时冬日拾柴的山间见过,冰天雪地的玩闹中凝视过,无情被困的无可奈何中欣赏过。满目萧然里,它总是率先跳进眼里来,用它的生机和美艳。即使手脸冻得通红,也要去折那长刺的枝条,摘那红红的果子,把它供在案头上,插在玻璃瓶里,光看着,就欢喜。
就如老家院子的柿子树。每到冬日,叶子早早落尽,干干净净、瘦瘦硬硬。黝黑的枝丫,铁画银钩般地伸向铅灰的天空,构成一幅疏朗而又坚硬的画。而一个个红得发亮的柿子,就像一盏盏点燃的灯笼,结实又深情地悬在高空。
冬青的红是润的、亮的,含着灵气,柿子的红,却是凝练的、深邃的,透过阳光,能看见里头晶莹的蜜糖似的果肉,仿佛日子将季节积蓄的所有暖,都紧紧锁在那灯笼中。
每次父亲说大家都爱吃这柿,又有谁来摘柿子了,我就既骄傲又着急,父亲总是那么笃定地说:“知道!知道!不会都摘光,好看的,留着等你回来看。”
父亲懂我的心思,也懂柿子的“果语”。它不言不语,高高地举着,从秋到冬,照亮一个又一个寒夜,这红红的灯笼,赛过华美的装饰,胜过喧嚣的祝福,只传递世间最朴素最美好的念想——事事如意。
墙角处,原来还栽有一棵南橘树。在那拖家带口的清贫岁月,树也长得东歪西倒,一年到头不挂果。我考上学校那一年,破天荒挂了好多果,果实小小的,皮也粗糙,可在万物凋敝的时节,它那由青转黄,再透出橘红的颜色,却照亮了一个少年一年。到现在我都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满足和幸福:母亲将摘下的橘子装了满满一口袋,让我带到学校去,想家了就吃两个橘子。我把那一袋微酸带甜的橘子带在身边,放在枕头旁,闻着橘子香,连梦都是香的。拮据的岁月里,那抹橘红,就是实实在在的、可触可感的温暖,是清苦岁月里袅袅升腾的生活热气。
人们爱红。这爱,是沁到骨子里的。
年节的对联,新娘的盖头,无一不是这红。平常日子里,这红是收敛的,俗气的。唯独到了冬天,天地肃杀,万物皆藏,那依偎在绿叶丛中的红玛瑙,被天地中的灰与白,衬托得格外精神,格外耀眼。它们不晓得娇嫩、矜持,自顾自地红着,在那最严酷的时节,完成生命最浓烈也最本真的一次闪耀。
或许可以上升到美学了,它不尚娇柔,不慕繁盛,要的便是在这日复一日的萧条里,迸发出一种热望、一种精神。这红,是生命与严寒签下的一纸战书,是时光深处不肯寂灭的一粒火种。
冬至了,这一滴浓稠的墨汁,终将宣纸一一洇染。“冬至,一阳生。”绝处,正是生处;至寒,方见热肠。冬青的果子,柿子的灯笼,橘子的橙光,这些深深浅浅的红,化作一团团温存的暖意,让我心里感到满满温热和安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