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宇
车窗外的楼群如潮水般退去,渐渐低伏成平原舒展的线条,我知道,家近了。老屋前,父亲的菜园静静地候着——那已不是一片寻常的土地,而是他用二十几载光阴,一锄一汗,浸润了这片泥土。
父亲与这片土地的缘分,始于一个深秋。退休后不久,他便携母亲回到墙皮斑驳的老屋。迎接他的,除了风中瑟缩的土墙,还有屋前那片近乎蛮荒的坡地。野草在风里摇出呜咽般的声响,碎石遍地……
“荒着,可惜了。”父亲望着那片地,像是在与土地对话。没有帮手,一场孤独的耕耘开始了。晨光熹微,他的身影便没入荒草;星子浮现时,他才带着一身泥土归来。锄头起起落落,发出啃噬板结土地的沉闷声响。遇到深嵌土中的石头,他蹲下身,用树枝撬,用手抠,直至将其移出。汗水从他脊背上淌出无数条细小的溪流,在裤腰处洇染出深色的图迹。母亲心疼地劝说不要挖了,父亲却只是咧嘴一笑:“活动活动筋骨呀!”
整整三个春秋,那片曾经桀骜不驯的荒坡,在父亲日复一日的叩问下,一寸一寸地,被驯服成层次分明的菜畦。父亲从拓荒者,化身为这方天地的诗人与侍者。他心中自有丘壑:东隅向阳,成为“叶菜府邸”。油绿的菠菜、青翠的小白菜、嫩生的香菜,总在一茬被采撷后,另一茬慢慢顶破温润的地面,绽放出新的生命力。西边稍开阔的一畦,是“瓜果剧场”。紫亮的茄子、青嫩的丝瓜、顶着小黄花的黄瓜,顺着竹架热热闹闹地攀爬、缠绕、垂挂。
父亲心中还藏着一张精准的农历。何时下种,何时间苗,何时搭架,何时追肥,一切依循着古老的节律,指挥着这场地面上的生命轮回。
父亲像个不忍杀生的仁将,蚜虫来了,他喷洒自制的辣椒水;菜青虫肥了,便在晨露未晞时,戴上老花镜,一片叶子一片叶子地翻寻,用竹筷小心夹起。于是,这片菜园长成了一个完整而慈悲的宇宙。蚯蚓在深处松土,瓢虫在叶背巡逻,蜂蝶是常驻的舞者。
如今,父亲已年过八旬,挺直的脊梁弯成了一张蓄力的弓,白发皑皑,可他仍保持着铁的律例:晨起必先入园,暮时总要巡畦。去年,他还在园边扎了排竹篱,种上牵牛花。各色的花朵清晨绽放,给菜园系上一条鲜活的花腰带。“好看。”他眯眼瞧着,笑意单纯如孩童。
每次归家,我喜爱与父亲一起入园。他蹒跚却稳当地走在前头,指点着:这畦菠菜该间苗了,那架黄瓜该加条竹竿了。而我跟在他身后,蹲下来拔草。这时,他总会递来几颗刚摘的小番茄让我尝鲜。
前些日子,我带着一身疲惫和阴郁归家。连日冷雨,心情也发了霉。却见父亲披着旧雨衣,正在园里挖萝卜。苍劲的身影在灰蒙蒙的天地间移动,像一株不曾倒伏的老树。他抬头,雨水从帽檐滴落,眼神却亮得灼人。那一刻,我恍然彻悟:这片菜园,哪里只是菜园?它是父亲生命的延伸,是他与时光对弈的棋盘,是他写给大地、写给岁月、写给我们的一封长信。
我知道,终有一天,父亲的身影会从这绿意中隐去。但我确信,只要泥土还在呼吸,四季仍在轮回,这园子的精魂就永不消散。父亲种下的,何止是瓜果蔬菜?他种下的,是耐心与敬畏,是将毕生深情化作泥土脉动的那份执著。
暮色愈浓,父亲扛着锄头,从菜园回来,身后跟着甩尾巴的“牛牛”。炊烟袅袅,饭香与土香在空气中交织。我快步上前,接过他肩上的锄。木柄温润,沉甸甸的,仿佛接过了一段浓缩的岁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