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跃清
昨夜一场雨,将宁乡瓦子寨洗得青绿油亮。我跟在连哥、连嫂身后,往锰矿工区的后山上走,羊群将山道磨得溜光湿滑,泥泞处还杵出几个深深的蹄窝。风从两山之间的豁口灌进来,裹着新茶的青涩气息,倒像大山在吐纳呼吸。
连嫂的迷彩列宁帽在幽暗的林间忽隐忽现。“野茶都生在云端里,吸的是天地灵气。”她话音刚落,就见陡峭的山壁上,渐渐出现野茶树的身影,一丛丛的,像一个个小矮人斜插在石棱间,铁褐色的虬枝与岩纹浑然一体,根须如铁线般扎进岩髓,裸露出的部位,又发出几支新芽。然后,出现一大片,全长在斜坡上,只是不像人工种植的那般规整。“别看它们矮小,树龄都有好几十年了,我做细伢子时,就在这里采茶。”连哥边说边打着手势,灰白的头发上,不知何时粘了一瓣落花。
瓦子寨的野茶树属山茶科中叶种,老叶墨绿肥厚,蜡质表层泛着冷光,叶缘有锯齿,新芽却娇得很,裹着银白茸毛蜷成雀舌状,叶脉经络在晨光里呈现出翡翠般的纹路。连哥说这是它们独有的生存术,蜡质层能抵御山风摧折,茸毛可以锁住雾水甘露,侧根则钻进石缝寻觅活路。听说野茶有三宝,比人参还金贵,难道是这三宝?还是茶多酚、黄酮类物质、维生素?当然,它们的作用远不止这些。
采茶要懂草木脾性。连嫂一手攀住茶枝,用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新芽,轻轻一旋,新芽便带着露珠落入掌心,“留半截叶柄,明年这儿还能冒新芽。”她双手翻飞如蝶,挂在胸前的敞口布袋渐渐隆起。我学着她的样,可手心总握不住摘下来的新芽,有了三五片就要掉落一两片,而岩壁老是逼我练壁虎功,但凡能搁下半只脚掌的地方,都算是平地。
山雾来得悄无声息。先是一缕青烟从山脚游上来,转眼就淹了对面的小山尖,接着在我们脚下翻滚,久久不愿离去。稀薄处,一簇映山红开在雾气里,像一个躬身采茶的红衣人。鹿角杜鹃挤在岩缝间,与老茶树抢占着地,淡紫的花托上趴着只金龟子,人走近了也不飞。老茶树懒得搭理,树冠斜斜探出岩外,风拂过,迎面卷来一团湿雾,新芽上的茸毛凝着水珠,仿佛撒了层盐霜。
啄木鸟的梆子声从我头顶的老杉树上传来,一声声有节奏地敲打,我刚探到一簇嫩芽,忽然扑簌簌掉下些碎木屑,抬头看,那鸟正歪着脑袋瞅我,头上的红顶子像一束火焰。“手笨得哦,连啄木鸟看着都着急!”连哥的调侃混在画眉的清音里荡过来,我只接住了那清脆婉转的歌喉。接着,他亮开嗓子:“四月八,采新茶,茶娘鬓角插山花……”山歌撞在岩壁上,惊飞一对正在抱窝的珠颈斑鸠,茶兜深处的鸟巢里还躺着两颗温热的蛋。连嫂笑骂道:“这老家伙,只要进山就开心了。”
歇晌时,坐在凸出的石板上啃面包,脚下的涧水声闷闷的,像有人在山肚里摇铃铛。岩缝渗出的山泉积在小凹里,喝起来有股松针味。蚂蚁们忙着搬运我们掉落的面包屑,队伍蜿蜒成墨线。脚旁的腐殖土拱起个小包,折根枯枝轻轻一划,褐色甲虫顶开落叶,鞘翅上粘着菌丝,活像披了张破渔网。连哥说这是山里的清道夫,专吃腐烂的枯叶。而朽木上那些或金黄或灰白的密孔菌,它们是分解朽木的,作用等同于小甲虫,腐木枯叶变成土,又能培养新茶树。
归途经过一片野樱林,连哥突然蹲下身,拨开枯叶,见底下藏着新发的茶苗,两片嫩叶托着露珠,如一双幼儿的手捧着水晶球。“等它长到能采茶,我怕是爬不上山喽。”连哥感慨。他轻掩落叶的动作,仿佛是给时光盖邮戳。斜阳将我们的身影投在石壁上,忽短忽长。
是啊,后山的野茶会年复一年地生长,而我们,不过是山间流转的风,转瞬即逝。幸而有今日,借几片嫩叶,窥见了万物生长的纹路,以及瓦子寨永恒的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