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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路岭南

      沐刃

      这是一条注定要踏上的路。

      这条路,从小就通过父亲的讲述,在我心中深深埋下伏笔。它是八十年前我爷爷走过的路,一条满是屈辱、艰辛而不堪回首的路。

      这条路叫作宜乐古道,远在岭南。

      十年前,父亲把一份手写的《我的一生》给了我,从中我读到这样的文字:“民国三十三年日本(人)到了我地,来时我和父就睡在床上未起来,他们抽出大刀要杀我们父子,我俩跪地求饶才免此灾。9月间他们日本人南下广东,日夜到处抓挑夫,当时把我父抓去当挑夫,最远到了乐昌坪石……直到第二年5月间,我父才逃回家,见到父后,两人抱头痛哭。”

      父亲的讲述如泣如诉,这是来自乡野民间却又痛彻心扉的国恨家仇,无声的文字传递着无尽的伤痛,穿越时空总在刺痛我的内心。

      随着人至中年,这伏笔日益化为一种执念——无惧山高水长,只求早日抵达!去年7月初,我终于踏上了这条路。

      很多时候,我们对远方的抵达是一种向往,也需要机缘。

      这机缘首先是我在韶关的一场公干,当日忙完正事。机缘还在于我有学生明悦在乐昌,而他的朋友开明兄平日里热衷于当地文史遗踪的踏勘与考据,他早就允诺,要为我的寻访当向导。

      午餐之后,我们驱车来到坪石老街,以及附近的古渡口。从老街沿着一条有些逼仄的通道下行来到武江(北江支流)边,时间已是下午2时半左右。

      现场诸君都保持沉默,我走上一条曲折延伸到江面的麻石栈桥,脚底下是缓缓流向西北方向浅蓝而清澈的河水,我想象着当年这渡口的繁荣,人来人往的喧嚣,更主要是此地被日军占领后的仓惶与凄惨……那一刻,我的心情可谓“悲欣交集”,悲者为不堪回首的历史,喜者是数位好友陪我来觅踪,开明兄颇为肯定地说,你爷爷他们当年肯定到过这古街、这河边。

      随后,明悦和开明兄驱车携我前往20多公里外的宜乐(即宜章至乐昌)古道寻访。下午4时左右,我们的小车离开328县道,驶入应山古村。下车后往北步行不多时,看到一座横跨于田头水之上的石桥,桥头左侧有“应山石桥”碑,上书“广东省文物保护单位”等;石碑背面为该桥简介,“应山石桥是乐昌市最大的一座石砌古桥,自古以来商贾往来频繁,为湖广古道上的主要石桥……”南侧桥头右手边,矗立着一棵参天大树,绿荫如盖,像忠实的伙伴,守护并陪伴着石桥。

      时隔一年,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当时站立石桥上,眼光遥望北方与莽莽南岭时复杂而沉重的心境:我似乎看见我爷爷在日军的呵斥声中,肩挑重物、蹒跚前行;我想象着爷爷对家中孤儿的挂牵,他的归心似箭与无尽痛楚;我尤其想知道,语言不通、身无分文,逃离日军牢笼后的我爷爷,是如何熬过返归故土的日夜的?而当年日军征伐肆虐所激荡起的烟尘、屈辱甚至生灵涂炭所传递的讯息,一旦跨越时空被后来者接收到,该是一种多么令人震颤的伤痛与警醒!

      余华说,世界上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但是,这条道路上行走过的人,他们沉重的步伐、滴洒的汗水,总会在时空中激起回响,并被一座桥、一棵树及一条河所见证,以及无数的后人所铭记。

      由坪石老街、古渡口、古石桥及湖广古道等串联起的这条想象中的路,其实父亲和我都没有走过,可我愿意相信,开明兄所言就是事实本身,是当年我爷爷他们忍辱负重、生死不明的经行之路。

      这条路,其实已经凋零甚至正渐渐湮没于历史与当下。但是,从湘南蜿蜒而至的这条路,是我爷爷长达八九个月噩梦的终点,更是改变我们家族历史的“决定性瞬间”,所以,即使已经过去八十年,它依然顽固地深植我脑海。

      父亲离开我们五年多了,他在世时,我从未向他提及要寻路岭南。但是,我愿把自己此次抵达当作对父亲一个郑重的交代,也当作给当初不幸被掳去当挑夫后苦苦挣扎的我爷爷一种迟来的宽慰。

      有时候想,人真是奇怪的物类,有些路从未走过,却始终惦记,尤其想亲临体验。就像我爷爷走过的这条通往岭南的路,还有更多看似与自无关的路——譬如,苏轼之“黄州惠州儋州”的曲折贬谪之路,从赣南于都开始的长征之路,还有当年西南联大自长沙开始的西迁之路……

      在每个人的生命中,有些路难免会重复,有些路也许会错失,而有些路终归要踏上——我有些无奈,也有些庆幸,就在知天命之年,终于踏上了爷爷走过的这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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