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国清
前些天,百岁老兵张万俊的视频,感动了万千网友。老人忘了自己的年龄,却仍清晰记得部队番号;记得参加过的四平、济南、渡江战役,从中苏边境一路征战到东南沿海;更记得已牺牲八十载的老连长。这,便是一名老兵对军旅生涯最深沉的诠释。
我也是一名老兵。曾经魂牵梦萦的军营,如今成了梦里家园。当兵十二载后我转业地方,倏忽又是二十余年。未曾想,当年一同摸爬滚打的战友,竟沉淀成了一生的至交——那十二年的军旅生涯,原是一场铭刻于心的情感盛宴。
一年前,三位战友趁休假之际,特地从千里之外的三省市齐聚衡阳。他们说,当年我匆匆离队,还欠他们一顿饭。我们曾在一个连队共事,我年长几岁,也曾给予他们些许指引。离队后,每逢年节,他们的问候电话或信息从未间断。二十年间,他们已从战士成长为高级军官、全军英模。那次,我陪他们登南岳衡山,带上家中珍藏的好酒好茶,在山间农家吃了顿便饭。当夜宿于山间旅馆,几瓶啤酒,几碟花生,我们天南海北地畅叙,直至天明,竟毫无倦意。二十年光阴流转,相见依旧如故。这份历经岁月淘洗的真挚与纯粹,何其珍贵!这不过是这些年来,我接待南来北往战友的一个寻常片段。
忆当年,我们满怀憧憬奔赴京城,列车却只在北京外围掠过,便一头扎进门头沟,继而钻过六十五个幽深山洞,抵达燕山北坡的营区。彼时脸上的茫然与失落,至今仍历历在目:荒山寂寥,小镇萧索,夏日的山坡尚有些许零散灌木点缀,入冬后,唯有罡风裹挟黄沙,在零下十几度的严寒中呼啸,活脱脱一个苦寒之地。后来才知,是自己肤浅了。营区地处燕山、太行山交汇之处,南倚军都岭,北临官厅湖。营门前那条车马古道,竟是太行八陉之要冲——军都陉;山脚下蜿蜒的河水,便是皇城金水河的源头、大名鼎鼎的永定河;营区外残破的夯土墙,是秦上谷郡遗址;沉睡于湖底的古城,乃宋辽百年兵家必争之地的幽云十六州——妫州;湖对岸的小村庄,则是改写国运的土木堡……千百年来,这片土地,繁华与萧瑟交织,荣光与悲怆共存。
军旅生涯不算长,回望却格外悠远。燕山沟壑间的那轮明月,官厅湖面上粼粼的波光,划破每一个黎明的嘹亮军号,送别老兵时模糊的泪眼……只是当年,我眼中多是苍山的遒劲荒凉,耳畔多是北风的怒吼咆哮。三十六年弹指一挥间,“春风纵有怜花意,我辈已无再少年”。幸而,人生至美的风景,从来不在眼前的山水。这方美景,是相聚时的低语轻言,是茶杯里氤氲的暮色,是夜幕下无声的惦念;是每一次送别时的哽咽难言,是每一次重逢时的紧紧相拥;是与共享此景的人之间那份真情的陪伴,是那份相互给予的温暖。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当年杜甫流落潭州,偶遇李龟年,这声喟叹何以穿越千年?相遇是缘,相逢却是修行!历经风雨沧桑,仍愿双向奔赴的情谊,尤为难得。人生如一趟单程列车,有人上车,有人下车,本是寻常。一路同行是彼此的幸运,渐行渐远亦是常态。其中至为珍贵的,莫过于有多少精彩瞬间,真正烙印于心,成为永恒。
直至今日,我仍会不经意间哼唱起在部队学会的第一首歌——《战友之歌》。那朴素的歌词:“战友啊战友亲如兄弟”“革命把我们召唤在一起”,句句直白,字字滚烫。此刻,我终于更深刻地懂得,我们的部队何以成为火热的熔炉、钢铁的集体——正是这熔铸于岁月、淬炼于同行的,比山高、比海深的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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