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翊
三月的巴颜喀拉山依然戴着雪冠,营区里的落叶松却抢先抽出了新芽。我站在窗口,注视着那些年轻士兵在树下反复整理彼此的领花,忽然想起两年前春天,他们戴着大红花跳下运兵车时,松针正把迷彩服染成新鲜的翠色。
二排宿舍飘来浓烈的鞋油气味。李胜利正跪在地上,给那双伴随了他七百天的作战靴打第三遍油。这个湖南小伙是连队最年轻的迫击炮手,手背上还留着新兵连时烫伤的月牙疤。此刻他的食指在靴面上来回游走,仿佛正摸着那门磨光标尺的82式迫击炮。“昨儿战术考核,二炮手装定分划还慢两秒......”话没说完,他自己先笑了——毕竟今天之后,这都不再是他的战位。
礼堂的军容镜前,王成阳在给追风绑最后一道牵引绳。这条三岁的军犬突然不肯配合,呜咽声像卡壳的子弹。上等兵颤抖的手终于没能扣上搭扣,反倒把脸埋进了追风颈间的绒毛。半年前草原驻训时,正是这团温热陪他捱过了高烧39度的夜。
卫生室里,消毒水那股特有的气味,充盈在每一寸空气中,带来一种令人安心的熟悉感。卫生员小赵把急救包里的止血带换成润喉糖时,眼泪突然滴落在崭新的纱布上。那个总在拉练路上追着战士们涂冻疮膏的姑娘,此刻正把体温计装进印着卡通熊的收纳袋。窗台上,两个急救包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每个都塞着手写的便签:有治水土不服的、有防紫外线灼伤的......
午后的阳光漫过荣誉墙,在连旗上蜿蜒成河。卸衔仪式上,当文书轻轻卸下李胜利的领花时,我仿佛听见了某种细微而清脆的声响,如同冰棱坠地。二十四双手同时抚过光秃秃的衣领位置,像在触碰某种正在生长的疤痕。
送行的卡车发动时,山风卷起松涛。追风突然挣脱绳索,追着车尾扬起的雪尘狂奔,项圈上的铜铃在海拔四千米的高处碎成点点星星。王成阳把脸别向窗外,作训服右肩渐渐洇出深色痕迹——那里原本应趴着一个热烘烘的下巴。
新兵抱着钢枪列队走过,枪刺上的晨露折射出七种光芒。我突然明白,有些轮回不过是让青春换了个姿势生长。你看,器械场上,永远有十八岁的身影在单杠旋转;你看,弹药库里,校验过半的迫击炮正在等待新的密位;你看,门诊部窗台,第三个急救包旁不知何时多了一包创可贴。
山巅的积雪开始消融,汇集成溪流叩击着岩石。我知道,当这些水珠奔涌到黄河时,会记得某年三月,有一群年轻人把最鲜嫩的枝桠嫁接到了雪线之上。就像营区里那些落叶松,虽然仅仅生长了两圈年轮,却把根系永远扎在了冻土之下。
版权所有,未经授权禁止转载、摘编、复制或建立镜像。如有违反,追究法律责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