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音希声:经方视角的中医科学性|漫谈中医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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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平

  自打西医传入中国,关于中医是否科学的质疑,就没停歇。民国时期,中医甚至几乎被取缔,之后,中医、西医孰优孰劣的辩争,也是不绝于耳。现在也还有许多人认为中医的取象比类思维,多为主观臆测推理,是否反映了客观实际,仍需进行现代科学的实验研究,似乎不能被现代科学证实,即使有效,也不能算科学。中医名家陆广萃曾谈到一些著名人士对中医的评论:梁启超曾说“中医尽能愈病,总无人能以其愈病之理喻人”,似乎颇为无奈。

  我也常听到病人这样的疑问:“中医见效慢,是不是因为不科学?”或者“中医讲阴阳五行,听起来像哲学、玄学,能治病吗?”这些疑问,背后是中医西医两种截然不同的医学模式、思维模式的碰撞冲突。结合两位现代科学巨擘的观点,聊聊中医的科学性。

  实效为根:效如桴鼓的临床验证

  俗语云,实践出真知,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评判任何一门技术或学问,最根本、最朴素、最简单的出发点,是看它有没有实用价值。治病救人的医学,尤其如此。庇佑中华民族生息繁衍数千年的中医,尤其是其中历经千百年锤炼、昉于《神农本草经》的“经方医学”,其科学性的第一个基石,便是其临床的有效性。

  所谓“经方”,通常指的是汉代张仲景《伤寒杂病论》《金匮要略》等经典中记载的方剂。这些方子不是某位古医大师在书斋里凭空想象出来的,而是无数先辈在大量的临床实践中,经“屡试屡效”后沉淀下来的精华。经方应用,讲求“方证相应”,就像一把钥匙开一把锁。所谓的“证”,不是简单的单个“症状”,比如头痛或发烧一个症状,而是一组有内在关联的、能反映身体整体失衡状态的症候群。当这个特定的“证”出现时,使用与之高度对应的“方”,就能“效如桴鼓”——就像用桴槌敲鼓一样,一敲就响,立竿见影、覆杯而愈。

  例如,一个感冒病人,如果表现为发热、怕风、汗出、脉浮缓这一组具有内在联系的症状群,这可能对应“桂枝汤证”;而如果表现为发热、怕冷、无汗、身体疼痛、脉浮紧等,则可能对应“麻黄汤证”。虽然都是表现为感冒,但因“证”不同,医生开的方子就截然不同。这种精准的对应关系,是建立在无数次临床成功与失败的经验总结之上的。因此在临床中,只要患者是桂枝汤证,经方医家就处方桂枝汤,只要是麻黄汤证,就处方麻黄汤,而且屡试不爽,这种来自长期、大规模人体实践检验的高度可重复的有效性,难道不是最硬核的科学吗?所谓科学,不是仅停留在纸面的理论公式,而必须是经受实践反复检验的知识体系。中医,首先是在中华民族这片土地上,进行了长达两千多年、样本巨大的临床试验,其有效性、可重复性是历史筛选的结果。经方医学远播海外后,经方研究在海外多国蓬勃兴起。

  客观为本:唯象科学的先见之明

  中医是典型的归纳总结学科,其临床实践得出的“知其然”结论,不可用解析演绎的逻辑方法来验证其理论的“所以然”,中医的科学性,就在于其客观且唯象,毫无人为的主观臆断成分,这恰恰与现代系统论和“唯象理论”的观点不谋而合。例如,经方以黄连治热性腹泻,以干姜治寒性腹泻,粗通医理者,虽不能以现代科学的知识来理解或说明其生化机理,但并不影响其使用二者分别治疗热性腹泻、寒性腹泻的有效性,现在是如此,两千年前也是如此,两千年后将还是如此。

  人们认识世界,总是从直接的经验开始,再经过思考加工。我们不可能一开始就洞察所有微观机制。著名科学家钱学森提出的“唯象学说”,就深刻阐述了这一认识规律。他认为,在解释复杂现象时,可以暂时不追究微观原因即“所以然”,而是先通过对可观测现象进行经验总结和概括,得到基本规律,即“知其然”。从系统论的观点看,面对人体这样一个极端复杂的“巨系统”,如果我们事无巨细地非要先搞清每一个细胞、每一个分子的相互作用,再去治病,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而唯象方法,是一种实用的、高效的建模方法:它根据系统的宏观表现(症状、体征),直接建立模型(辨证),并找到干预方法(治则、方药),而不必立即纠缠于其内部微观的、复杂的生化机制。

  钱学森在《建立唯象气功学》(《自然杂志》,1986年05期)一文中曾坦言:“目前除了庞大的现代科学体系的结构外,还存在很多实践经验的总结……这种没法子用语言说明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中医当中类似的情况也是屡见不鲜……唯象的学问又比经验的学问向前走了一步,它比较系统……什么叫唯象科学?就是只知其然还不知其所以然。一旦从整个现代科学体系的大道理上知其所以然,就上升到现代科学了,但唯象科学是第一步,必不可少的一步。”

  诺贝尔奖得主、现代物理学泰斗杨振宁先生也指出,物理学的发展,往往也是从建立唯象理论开始,先利用唯象方法建立物理模型和数学模型,再形成较完整的理论架构。我认为,《伤寒杂病论》《金匮要略》条文所列的人体1100余种症状就是“象”,270余首经方的161味药物的四性五味也是“象”,这是千百年来,成千上万医家总结出的中医治病的“基本规律”,是经方医学的“知其然”。当出现发热、汗出的太阳中风证时,则对应使用桂芍姜枣草5味药以解表;当出现发热、无汗的太阳伤寒证时,则使用麻杏桂草4味药以发汗。这种“有是证,用是方”“有是证,用是药”的一一对应关系,一经千百年、亿万次临床观察和总结而建立,则完全可重复和验证,百试而不爽,古今中外概莫能外。这种特定症状对应特定方剂的方证对应“模型”和诊疗理论,难道不正是唯象“数学模型”“物理模型”和唯象理论吗?

  李婷、陈晓东在《中医学唯象理论的思维方式及考辨》中也认为,“中医学是一个唯象理论体系……使得中医的诊断对象不是疾病,而是人……其结论不是某种病菌或病毒,而是人体生命活动平衡的偏离所表现的象”。人体患病的所有症状,通过四诊而为医者所得,这些症状从患者至医者而成为“象”,是客观之真实;而中医方剂药物四性五味之“象”,亦是医家临证千百万次经验与教训之客观记录和总结提炼。所有的这些“象”,均有客观事实之依据,没有一“象”是悬空推论而得,这就是经方医学诊断准确、疗效确切的根本原因所在,其“象”的客观真实性,决定了其诊疗的科学性——有效及高度可重复。

  尽管经方医学创立者、继承者和发扬者,并不知晓现代的所谓唯象理论学说,但他们一代接一代地不断通过临床的观察、实践和记录,总结出单方单药的性味和对应主治症状群,进而创制出对应更加复杂症状群的复方方剂,在不自觉中践行和丰富了唯象科学的理论和方法。放眼顾盼,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经方医学是人类历史上最早、最典范的唯象科学。

  诚实为知:知不知是为知

  中医特别是经方医学的科学性,还体现在其坦诚的认知态度上:重临床实践的“知其然”,而非强求理论的“所以然”。

  经方名家胡希恕在《胡希恕伤寒论讲座·引言》中说:“由于那么早,所以中医辨证施治这种东西不是在某一基础理论上演绎出来的,它绝不像今天西医那样……只能在人身的反应上,就是咱们现在所说的证候……经过多少个人体,很长一段时间,逐渐地观察,逐渐地实践,他(古人)也在疾病上看出了一些规律……所以中医的发展,不是一个时代,更不要说某一个人的成就。无论是伊尹,或者张仲景,都不可能一个人完成这么个东西。它(中医)从经验来的,所以中医学简单地说,就是经验医学,就是疾病斗争中搞出来的一套东西。”中医经方历经千年,积累了海量关于“什么病、用什么方、会有什么效果”的“知其然”知识。它诚实地承认,对于很多疗效背后的深层机制即所谓的“所以然”,因古人受限于时代条件,无法完全阐明,但这并不妨碍它有效地指导临床。《论语》有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这是一种最高的认知智慧,亦正如钱学森所言,经方的唯象科学是通向现代科学的必不可少的第一步。

  在没有或者无法利用所谓科学的手段分析药物的物理、化学性质,无法了解疾病症状形成的生理、病理原因,那就绕开“它”,绕开“所以然”而“知其然”,这不正是我国古人的智慧和伟大之处吗?现代科学及其手段不能证实和解释经方方剂的卓越疗效,也恰恰说明祖国经方医学,至今仍是世界其他医学未曾跨越、甚至无法比肩的医学高峰。不能证实经方医学,不是经方医学的错,更不能说明中医的落后,而只能印证今日科学之“无能”也!中西结合,不能衷中参西而削足适履,痛哉哀哉!面对“中医黑”而不敢回击,呜呼,我泱泱大国中医的文化自信何在,理论自信何在?

  整体为观:望闻问切的诊疗智慧

  中医的科学性,还在于其辨证的全面性和治疗的整体性,它不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而是通过望闻问切进行全面诊断,从而给出整体的治疗处方。经方医家见病者腹泻,必通过一切手段和方法,确定病者是热性腹泻还是寒性腹泻,从而决定是用黄连类或是用干姜类。

  与现代医学往往针对单一症状进行靶向治疗不同,中医将人体视为一个有机的整体。当一位患者主诉腹泻时,经方医家不会立即止泻,而是通过望闻问切四种诊断方法,全面收集信息,望诊不仅观察舌苔(例如,苔黄腻提示热证,苔白滑提示寒证),还包括面色、神态甚至指甲的色泽;闻诊注意气味与声音;问诊细致到口渴程度、喜饮温度、腹部感觉、小便颜色等;切诊则通过脉象判断病势深浅。这种多维度的信息采集,构成了一个立体的诊断体系。

  同样是腹泻,在中医看来却可能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疾病状态:热性腹泻如同体内燃起一把火。患者可能泻下臭秽、肛门灼热、口渴喜冷饮、小便短赤、舌红苔黄。这种“火”需要清热,所以选用苦寒的黄连等药材,如同为过热的机体打开一条通道,让热邪有出路。寒性腹泻则像体内变成了冰窖。患者可能泻下清稀、腹部冷痛、口不渴或喜热饮、手脚不温、舌淡苔白。这时需要温中散寒,所以选用干姜等温热药材,如同为寒冷的身体升起一炉火。

  这种整体辨证思维,展现了中医的全面诊疗观——它不满足于表面症状,而是致力于寻找症状背后的根本原因。它不局限于“杀菌”或“止泻”,而是着眼于恢复人体整体的平衡状态。这种整体调节的思路,与现代科学中的系统论不谋而合。人体是一个复杂巨系统,任何局部问题都与整体状态密切相关。就像一位聪明睿智的园丁看到树叶枯黄,不会只想着给树木修枝去叶,而是会去检查其土壤、水分和根系。

  扶正为要:激活人体的自愈能力

  中医科学性的另一个体现,是其诊疗的深刻哲学理念:医学诊疗的核心要义是必须注重内因,是提升患者的人体正气即所谓的自愈能力,而非单纯以药物对抗病邪,与现代西医的对抗治疗医学有着本质的不同。

  中医认为“正气存内,邪不可干”。疾病的发生,不仅是外邪(如细菌、病毒)入侵的结果,更是人体内部“正气”不足或失调,给外邪以可乘之机。因此,中医治疗不把全部精力放在“杀灭”病邪上(对抗性治疗),而是更侧重于“扶助正气”,通过调整人体内环境(气血水食的平衡),使“正气”强大到能够自行将“邪气”驱逐出去,这被概括为“正气驱邪气”。

  无论是外部刺激,抑或是内部刺激,人体所谓正气必作出反弹而奋起斗争,争斗的表现,即为人体疾病之各种症状。故经方大家胡希恕说:“人体受外来之邪侵犯,有抵抗之本能,即正邪交争。这是古人的一大发现,即人体受病,不是病邪自己在进展、延续,而是人体与病斗争,这种斗争的反应即症候。”]而人体症状或疾病,到底是因外部刺激还是内部刺激,则不被经方医学所看重和关注,或换而言之,其无能为力看重和关注,其更为看重和关注的,是人体刻下症状所构成的疾病状态。

  经方医学的这种诊疗思想,完全符合“内因是决定因素,外因通过内因起作用”这一基本哲学原理。同样的流感病毒袭来,有人感染,有人无恙,区别就在于每个人的“内因”——即正气的强弱。抗生素虽可以杀死细菌,但无法让一个虚弱的人变得强壮。而中医通过扶正,改善的是人体的整体状态和内在抵抗力,这种疗效往往更根本、更持久,且不会产生任何耐药性的毒副作用。因此,这种着眼于调动人体自身巨大修复能力的治疗观,是一种更高级、更具前瞻性的医学思维。

  健康医学:对生命宏观状态的把握和调控

  当我们放下成见,从上述多个维度来审视中医、特别是经方医学时,会发现它并非不科学,而仅是其诊疗规律不能为现代解析科学所认知,其医学形态与现代解析科学有很大的不同。它出道即巅峰,是一种基于整体观和系统论的、成熟的唯象科学。它不像现代医学那样精于微观世界的剖析,却长于对生命宏观状态的把握和调控。

  对中医或经方了解愈多,愈觉其深不可测,说“经方医学出道即巅峰”,并非指它故步自封,而是说它在两千多年前,就奠定了一种极为先进的医学模式——健康医学。它的终极目标不仅仅是“治病”,更是“治未病”,是帮助人体恢复和维持一种阴阳平衡、气血流通的健康状态。在这种状态下,人体“邪不可干”,宛如明媚的阳光下,黑暗无以藏身。这种着眼于人的整体、致力于激发人体内在活力的智慧,在人类追求健康的长河中,无疑是一座高高耸立的航碑,永远闪耀着璀璨的光芒。

【作者:李平】 【编辑:徐媛】
关键词:中医 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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