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态骤变:经方视角的瞑眩反应丨漫谈中医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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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 平


  在中医的治疗中,患者服药后,常常会出现一些令医家或患者意想不到的反应状况,这些反应,有些可能是药不对症的不良反应,或称所谓的中毒反应。但有些医家在确信方证对应,且药味并无毒副作用之时,亦会遇此种类似情形,往往百思不得其解。其实,在中医的治疗中,这种药物中病,反而起剧烈且意想不到的反应,被称为“瞑眩”。

  何谓瞑眩反应:正邪交争之下的生机

  人体在服药后,之所以出现这种剧烈的反应,正是因为中药帮助人体恢复了正气,正气与病邪激烈抗争,正气越足,这种抗争就越剧烈,常常出现头晕头痛、拉肚腹泻,甚至发热战汗之类反应症状。清代经方大家邹澍在《本经疏证》中精辟点破:“瞑眩者,药之入病骤而病之应药捷。”当药力助人体正气如利剑刺破病邪堡垒之际,人体正邪抗争的战场必掀惊涛骇浪。《尚书·说命》记载,三千多年前,殷商贤相傅说,向商王武丁的进谏,道破了“瞑眩反应”的千年医机,他说:“药弗瞑眩,厥疾弗瘳”。这八字箴言,恰是中医正邪交争的最高注解——最猛烈的药物反应,往往可能是沉疴向愈或痊愈的先兆。

  所谓瞑眩,既非中毒,亦非误治,它如深藏经方玄门的古老密语。民国经方大家陆渊雷在《伤寒论今释》中如是论述:“凡用药中病,则药力行而正气动,正气动则邪气不得宁伏,于是邪正交争,其争剧者,则发为种种不快之状,谓之瞑眩。”瞑眩反应,并非草药汤液之过,反是体内正邪战场掀起的激烈交锋:方药对症,宛如唤醒沉睡的正气,正气骤然发力,驱逐盘踞多年的邪气;正邪缠斗中,人体气血逆流、经络震动、代谢激增,便显形为眩、痛、汗、泻,乃至旧症痼疾短期加重等等这些所谓的“不良”反应。

  此反应虽险象环生,却非恶兆,实为机体在药物精准激发下,启动深层自愈能力的见证。它像人体自我修复过程中的一场短暂“风暴”,风暴过后,必见朗朗晴空。清末民初名医曹颖甫的验案《经方实验录》记载颇为生动:药之瞑眩者,其效立见,譬如春雷一震,蛰虫尽苏。

  经方中的惊雷:医家笔下的瞑眩实录

  翻开《伤寒杂病论》的诸家注解,记录瞑眩现象绝非罕见,各路经方名家,早已亲历并警示着后世:

  眩晕呕吐如醉——苓桂术甘汤

  “心下有痰饮,胸胁支满,目眩,苓桂术甘汤主之”“……夫短气有微饮,当从小便去之,苓桂术甘汤主之;肾气丸亦主之”(《金匮要略·痰饮咳嗽病》)陆渊雷在阐释该二条条文道:服苓桂术甘或肾气丸后,常觉胃中嘈热,甚则晕眩呕吐如醉。何以至此?此二方温中化饮如熔冰化雪,寒湿痰饮盘踞中焦已久,骤然松动上泛,清阳之地骤被搅乱,故现晕眩呕逆。

  头痛如劈——吴茱萸汤

  “干呕,吐涎沫,头痛者,吴茱萸汤主之。”(《伤寒论》第309条)。吴茱萸性味大热,此方剂诸药直入人体里虚寒凝之位,如峻药破冰。素有寒浊痼积于里,药力猛攻之际,寒浊翻腾搅动,直犯巅顶,剧痛乃因寒阻气血,正气猛烈挣扎之回应。日本古方派宗师大塚敬节在《汉方诊疗三十年》中告诫:用此方后头痛如劈者,多为奏效佳兆!日医江部洋一郎也在《经方医学》中亦强调:瞑眩程度与病势深浅成正比。

  战汗透衣——桂枝汤

  “病人脏无他病,时发热,自汗出而不愈者……先其时发汗则愈,宜桂枝汤。”(《伤寒论》第54条)。当人体表里之气血被桂枝鼓动,病人或忽而寒战如临冰雪,继之高热汗出如注,透衣湿榻,一剂桂枝汤似乎引爆了正邪的大决战。《吴医汇讲》中详载一案:伤寒七日,医投桂枝汤,患者服药后寒战如筛糠,覆厚被犹觉刺骨,忽而周身大汗淋漓如水浇,衣被尽透后沉沉睡去,次日霍然而起。清代温病大家王孟英叹此为:此战汗也,正气鼓邪外出之霹雳手段!

  下利急痛排浊浪——十枣汤

  “太阳中风,下利呕逆……头痛,心下痞硬满,引胁下痛……十枣汤主之。”(《伤寒论》第152条)。陆渊雷又曾亲历如此经验:服十枣汤后,腹痛,下利如注,甚者昏聩眩冒。患者症状看似凶险,实则是方中甘遂、大戟、芫花峻逐水饮,如开闸泄洪,壅塞胸腹的饮邪,霎时奔腾下夺。亦恰如胡希恕在《伤寒论讲座》中所析:此乃药力攻逐,邪有出路之象,切莫误为坏证。

  瞑眩机制探微:反应风暴为何而生

  人体服药后,何以有时忽起惊涛骇浪般瞑眩反应?陆渊雷从正邪观揭示了其机制的核心:正气动而邪气不得宁伏,于是交争。也就是说,于此瞑眩反应之际,关键有三:

  一是邪蓄已久:邪气久伏,如痰饮、寒凝、瘀热等,深藏于人体之内;

  二是药助正气直指众邪核心:经方方证严丝合缝,药效精准,药力助正气顺势而为,直达病邪巢穴;

  三是正邪势均力敌,剧斗一触即发:若药力弱而正虚甚,邪气安伏不动;若药力猛而正气猝起驱邪,则邪必反扑挣扎,人体机体的气血,必然震荡如沸汤翻滚,瞑眩而生。

  真正的经方大家,并不刻意回避瞑眩,而是洞察征兆,从而驾驭险象:

  一是预为告知,让患者有心理准备,此为治心之道。姜佐景在《经方实验录》中记录其师曹颖甫诊病之法:(遇用峻药),必告以服药后或有烦、泄、疹、汗等反应,令毋惊扰。

  二是峻药缓投,如十枣汤之法度,此为控险之智。医圣张仲景,在用剧烈逐水峻剂十枣汤时,令“强人服一钱匕,羸人服半钱匕”,且叮嘱以枣汤煎送,以护胃气。

  三是见微知著,守方勿惊,此乃定见之深。刘渡舟曾治顽固头痛,一剂吴茱萸汤后痛反加剧,家属惶恐欲弃用方药,刘老却力排众议:此乃寒凝松动之兆,续服必效。后则果如其言。

  四是顺势而为周详调护,守方而不胶柱,此乃顺势之道。调护顺乎病势,才是应对瞑眩的大智慧。服桂枝汤后啜热粥、覆被取汗;服承气汤后静待矢气,频转更衣如厕,而绝非刻板地“见瞑眩则停药”。

  明辨瞑眩真机:莫把瞑眩当误治

  面对患者服药后的“反常”反应,是“药中瞑眩”还是“误治伤正”?此乃生死判然的关键。鉴别之要,则如胡希恕等经方大家所强调,先别阴阳,再看病势,即瞑眩的本质为正邪剧斗,患者常常是由阴证而转为阳证,由急证而转为缓证,此类瞑眩,常在温经通脉后出现,如服四逆汤后汗出而烦,或在疏通郁闭时出现,如服大柴胡汤后泻下痛剧。瞑眩反应虽然剧烈,但病人痛苦后精力反振、神情渐安,脉象亦由沉迟弱转为和缓有力。

  经方巨擘曹颖甫,以亲历警示后世:一妇人腹痛服承气汤下黑粪甚多,腹痛反增,家属惶恐欲弃药,曹公诊其脉象渐趋和缓,力排众议,守方续进,次日痛消食进。此案被姜佐景收入《经方实验录》成为经典教例:瞑眩当守,误治当撤,全在医家指下阴阳之辨。刘渡舟也举麻黄汤为例:若其人表实闭郁甚重,药后反见烦躁、气喘加剧,此乃寒邪将散未散,阳气郁极欲伸之瞑眩,断不可误为亡阳。其晚年亦曾警示:当今医家不识瞑眩者,遇此即更方换药,致坐失良机者多矣!此非药之过,乃人之过也。

  当然,由于误诊误治的真正“中药中毒”,则非“瞑眩反应”,其征兆必凶,此即药过伤正,患者必由阳证而转为阴证,或由缓证而转为危急之证。如误投白虎汤于虚寒证,病人腹泻肢厥、脉沉微细;或过量滥用麻黄,大汗亡阳而心慌气促。此时患者的病势则直转急下——汗出如油、手足冰冷、神志昏沉、脉象微欲绝。此种危证,则绝非瞑眩,当需急救而回阳救逆。总之,瞑眩之后患者精神必振,误治之后患者气息必衰。

  大医的瞑眩之思:风险与疗效的边界

  在安全至上、风险零容忍的现代医疗语境下,瞑眩常被误视为“诊治不当”,甚至因此而引发令医家颇为烦恼头疼的医疗纠纷,故普通医生极力避免此类“不良反应”。然《尚书》古训与史上经方大家的谆谆教诲,却在提示中医经方的另一维度:中医治疗的本质是重启生命内在秩序,而人体深层的机体修复从不温柔。今日中医之医家和患者,均需直面如下现实:若为规避“瞑眩”而仅处轻淡安全之方,则如隔靴搔痒,痼疾难愈;若为追求疗效而选用峻剂,却不识瞑眩真机,则治疗可能半途而废,甚至因所谓的“善后救治”不当,而酿成真实医祸。

  千百年来,从《尚书》到《伤寒论》,从傅说之谏到汤本求真的觉悟,医者在惊涛骇浪般的药效中,参悟一个真相:机能的修复从来都很艰难,真正的康复,往往是一场暴风骤雨后的万里晴空。在风险与疗效的刀锋上舞蹈,正是中医最深玄的堂奥。真正的中医诊治之道,是在精确辨证的钢丝上,平衡正邪之力——既敢于点燃交争之火,又谙熟生命修复的轨迹;既能解读风暴密码,又能将因风暴而偏离的船只,拉回航道。

  胡希恕先生有谓:“人体受外来之邪侵犯,有抵抗之本能,即正邪交争。这是古人的一大发现,即人体受病,不是病邪自己在进展、延续,而是人体与病斗争,这种斗争的反应即证侯。”我在学习的道路上,已无数次反复诵读此段文字,每读一次,对人的生理、病理、医理似乎都有了更深一层的感悟和理解,或许这就是冥冥之中的所谓“顿悟”吧。自己的经历也说明,只有深刻体悟胡老此段论述背后的深层涵意和经方思维逻辑,方可悟得瞑眩反应的个中真味,于医于患,均不失为生命自度的大幸事。

【作者:李平】 【编辑:徐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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