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二茶馆:茶烟升处是故乡|寻美非遗
王绵
天光未醒,茶先醒了。
在开福区苏托垸附近,有家蔡二茶馆。倘若你用心看,这儿不像个茶馆,倒像个老了也不想长大的孩子——固执,热闹,浑身都是故事。老门板、旧牌匾、八仙桌、太师椅,甚至一口锈了的煤油灯、一座不响的时钟,全都挤在这十亩老宅里,谁也不嫌弃谁,都带着年岁的包浆,温润地、沉默地发出时光的嗡鸣。
你若是踱步进来,不必急着点茶。先看看那墙上咸丰年的砖、杭州来的洋车、周庄拾回的茶担子,来得巧的话还可以听听水榭台阁上飘来的长沙弹词——咿咿呀呀,像是一根线,把你牵回某个模糊而亲切的从前。
念起:一念茶馆深几许
“一走二三里,茶园四五家,楼台六七座,八九十品茶。”
天刚亮,蔡二茶馆的炉火已经升起。锅里骨汤滚沸,牛杂沉浮,鲜肉包子在蒸笼里胀起白肚皮,扯浆粑粑、甜酒冲蛋的香味混着热气,把整个院子裹得烟火朦胧。穿着红褂子的老师傅用长勺搅动汤锅,像在搅动一整条捞刀河的晨光。
蔡颖强,也就是蔡二,常坐在竹椅上,就着一杯茶,看着这一切。他不是一个典型的老板,也不是科班出身的画家。他30多岁开始画画,画儿童游戏,画童谣,画市井烟火,画人物百态,画那些被文夕大火烧成灰烬,却仍在他脑子里噼啪作响的老长沙。他对老茶馆的执念,源于对一段历史的珍视。
陈先枢在《中国茶全书·湖南长沙卷》里写道,长沙的茶馆,可追溯到唐代。到宋代,街巷里满是茶肆。清末民初,长沙成了湖南茶叶的聚散地,也是全国有名的茶市,茶馆业兴盛。“一走二三里,茶园四五家,楼台六七座,八九十品茶”,这样的光景随处能撞见,享有“江南茶馆”美誉。1906年,登记的茶馆有200多家,五芳斋、徐松泉、祥华斋、德园这些茶馆,都是那时叫得响的名字。
“1938年那场文夕大火,长沙多数老茶馆被毁,行业凋零。”蔡二说,老街巷、老茶馆,是地方文化的缩影,是城市的魂。记忆中的老茶馆,儿时的市井生活,牵着他的心。
为此,他走了二十多个省份,收了数千件老东西:老门窗、八仙桌、太师椅、旧牌匾、旧铜壶、老茶担、老式茶具;留声机、煤油灯、缝纫机、电话机、老时钟;黄包车、老井台、老广告、月份牌、老照片……连大华斋、天然台、徐松泉那些老茶馆的招牌,也被他收了来。
只因他动了一个念头:复原!做长沙首家复兴的老茶馆!
一念起,万物生。复原说来容易,但对于当时对长沙老茶馆文化并不精通的蔡二来说,是一段充满挑战的路,也是一份非凡的生命际遇。
2013年起,他翻阅了各式书籍、叩遍了多位文史专家,只为在脑海中勾勒出老长沙茶馆的本原样貌,慢慢把自己也熬成了这方面的半个专家。大到整个茶馆的布局,小到一石一木、一桌一椅摆设,他都亲力亲为。他在茶馆外摆竹椅,在室内摆木椅,就是遵循物尽其性的道理。
蔡二茶馆,终于得以在2023年12月,开门迎客,成为老茶馆新业态的先行者。
白日的蔡二茶馆,是浸在市声与茶香里的老长沙。门口的鸟笼轻晃,池塘旁桂花树下光影斑驳。竹制桌椅旁的三两茶客,一壶清茶、两格瓜子花生,便能闲话半日。一切,都不急不缓。
待到日头西斜,灯光次第亮起,映得老招牌、旧匾额越发有岁月之泽。月琴声余音绕梁,仿佛时光从未走远。暮色中的茶客,多是低语或静坐,有的对弈,有的只是望着星空发呆,一如几十年前那些长沙老口子。
他念兹在兹的那个老长沙茶馆,终究是被他“救活”了。
物难:拾旧如渡江
“月亮粑粑,肚里坐个爹爹……”
收老物件难,难在钱,更难在缘。
馆内的老茶担,是他曾经在周庄一个茶馆收过来的。当时破损严重,但他认为担子茶作为流动茶摊,是农耕文化下的市井产物,非常契合他的茶馆。于是他找了物流公司托运回长沙,想请人修复。结果没人会修,他只能自己查找资料,亲自修复。就这一件老茶担,花费3000多元。
“这辆自行车是从杭州收来的,是旧时上海外滩领事馆用过的;这桌子后的砖,是咸丰年间的砖;这个轿子是从祖籍山东收回来的,与那辆黄包车一样,见证了时代的变化……”
每一件老物件,都有记忆。而他选择的标准,不在于价值,而在于是否和茶馆文化契合。这些物件并非一蹴而就收集齐全,而是二十年间,于旅途的因缘际会中偶遇,再一件件沉淀下来的。
收古收今收春秋,藏木藏石藏人生。这些老物件有的被陈列在蔡二茶馆的日杂店,有的与宅屋融为一体。
他还在老屋场上立了一面老地名墙,文夕大火前201个长沙老地名,全在上面,并挂出了40多面老字号牌匾。这些虽是老物新做,却流淌着旧时老长沙的气息。
1937年抗日战争前,有潮人把咖啡带到长沙,便有了后来的“远东”“万利春”“易宏发”等咖啡屋。南门口的青春宴饮社最是热闹。这些事,总该有人记着。他便在茶馆里,再造出个“青春宴饮社”来。
老物件,是时代的见证。它们是记忆的骨头。但比骨头更难找的,是魂。
每周三、周六下午三点,塘坡剧场准时上演。云阳楼台上,一张椅子,一把月琴,长沙弹词代表性传承人张明星坐唱,旧时长沙茶馆书场的气息,瞬间就更浓了。
据记载,1904年长沙开通商埠之后,茶馆数量剧增。长沙人喜欢泡茶馆,不单为香茶美点,还图个听弹词的乐子。长沙弹词在清代同治年间就已形成,起初是敲着鼓板唱道情,清代戏剧家杨恩寿的《坦园文录》中,曾详细记述了长沙弹词先人张跛在1863年(同治二年)演唱《刘伶醉酒》时的情形:“以板鼓唱道情”,唱得“惟妙惟肖”。
可如今,能请来的老艺人越来越少,懂得耐心欣赏长沙弹词的人也屈指可数。但蔡二依旧守着,要让这民间艺术在茶馆里有个安稳的去处。
除了长沙弹词,花鼓戏、说书,也是常态节目。“戏,才是茶馆的灵魂。”为此,他每年投入20万元,只是想让地方传统文化好好保留着。
“小时候,有种歌我们天天唱,长大了才晓得它叫童谣。”在剧场有演出时,他把长沙童谣唱诵加入互动环节,以茶杯等文创产品作为奖品。他只怕没人再记得《月亮粑粑》怎么唱,怕那口正宗的长沙乡音,就这么沉进湘江底。
“有人记得上句,忘了下句。你再不记,就真没了。”此前,他走街串巷,听爹爹们哼半句,追着娭毑问下句,像捡碎瓷片似的,找了二十多个人,才把那些“洋火虫(萤火虫),飞过垅,借把锁,锁大门”的句子拢起来。他还画下来,画井口的青蛙,画孩子们跳橡皮筋时裤脚翻飞……他把这些童谣和方言画进纸里,出版了《长沙童谣画集》,并送进学堂。
正因他悉心捡拾,省市相关部门给他挂了牌,也给了名分。文化的断,不是咔嚓一声,是像茶凉一样,无声无息,等你摸到时,已经冷了。
意笃:逆流而守真
“躲子冇去躲起来,我再来找你。”
蔡二常留一撮山羊胡,趿拉着布鞋在茶馆里晃悠,他不让员工告诉茶客他就是蔡二。有人若问他是谁,他便说自己是演员;再问他演的是谁,他就答:“演的是蔡二。”
可当他吹起牛来,却是眉飞色舞,谁也插不进嘴。他说自己“不是为了挣钱”,开茶馆纯粹是玩,“我一定用70%来做文化,剩下30%才是商业。”
在一个人人谈轻资产、求快回报的时代,他偏要逆着来。收老物件不计成本,唱戏贴钱也要唱,一杯茶16块可坐一天。
“民俗文化也许在有的人看来,可传承,可不传承,但我认为,一定要保护好。”这份做文化的真诚,日积月累的沉淀,吸引了很多客流量。周末,五百个座位座无虚席;春节期间,涌入1000人次,满坪阶都是人。
从2013年至今,他还自费请专业老师为当地的孩子们做书法艺术启蒙,并提供笔墨纸砚等一切材料。做这一切,他只希望孩子们能有所成长。
做着做着,他成了“网红”。红不红,他不在乎。他在乎的是那个蹲在塘边打饱嗝的老茶客别噎着,在乎戏台子上的锣鼓声别断档,在乎同行们的生意能越做越红火。只有一群人坚持,才能改变一个地方的生活方式,真正让喝茶成为日常。
他的坚持,在这个时代显得很“拙”。他不迎合,只等待。等一种很慢的生活重新被认领,等一种几乎失传的趣味重新被觉得“有意思”。
这或许对抗不了什么宏大的潮流。但你看他坐在油光水滑的八仙桌旁,捧着一杯老茶,眯眼听着弹词的样子,就会觉得——人生或许不必总追着潮水跑,有时候,坐在岸边等潮水回来,也是一种活法。
这里复原的岂止是一座老茶馆?更是一种生活的脾性:慢一点,拙一点,真一点。在万事求快的时代,这种“拙”近乎一种诗意的抵抗。
他让我想起一句话:人生在世,就是要大闹一场。他的“闹”,是让旧的器物新生,让逝去的文化回归当下,让一个地方重新充盈烟火和人声。
“茶馆要养,越养越有味道。我一直在成长,蔡二茶馆也会一直在成长,朝着亲民茶馆、经典茶馆、传世茶馆的方向一直走下去。”这不,一听说全国各地有新开的特色茶馆,他就立刻赶去考察。他还计划在茶馆里增设理发项目。而筹备已久的长沙民间艺术集市,也将于9月在这里正式开市。
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蔡二说,自己也只是茶馆的过客。人会老,茶会凉,可那些融进老物件的故事、浸在茶碗里的烟火味,总在悄然生长。
念起、物难、意笃,蔡二用了二十多年,把掉在白沙井里的月亮粑粑,捞起来,挂回了长沙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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