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兰珺:理解“新大众文艺”的六个视角
文|秦兰珺
新大众文艺“新”在哪里?回答这个问题,不可忽视的是21世纪以来由信息技术革命引发的生产方式革命,以及与之伴随的整个社会和文化的变革。下面笔者将从新的生产方式、新的焦点机制、新的感知结构、新的艺术语言、新的应对策略、新的文化强国建设着力点六个维度,展开对“新大众文艺”之“新”的分解。
一、新的生产方式:生产力如何改变生产关系?
互联网时代与印刷媒介时代的生产方式呈现“网络”结构和“树状”结构的显著差异。“网状”生产方式首先涌现自软件生产领域,最终形成了与“私有软件”(如微软系、苹果系、OpenAI系软件)并行的开源软件生态(如基于Linux、Android、DeepSeek内核的软件)。后来,开源软件的生产方式又扩散到内容生产领域,构成了今天被称作UGC(用户生产内容)的内容生产模式。于是,在传统新闻外,我们有了微博广场;在传统文学之外,我们有了网络文学;在期刊评论之外,我们有了豆瓣评论;在知网学术外,我们有了知乎问答……这里的核心问题是:如何在大范围开展共同行动,创造复杂产出?如果曾经解决这一问题惯用的方式是科层式的生产和管控体系,那么当新技术提供了新的沟通条件,一种结构扁平的大规模网状合作模式也随之产生。如今,不同生产机制配置资源的方式取长补短,不同机制的价值相互影响、产品彼此融合、人才合作互通,构成了当下更复杂、更有活力、也更善变通以适应发展需要的文艺生产生态。UGC、PGC(专业生产内容)、PUGC(专业用户生产内容)等新的生产模式突破了传统机制对文艺生产的束缚,释放出全民的文化创造。正是整个生态的生机勃勃,为“新大众文艺”的涌现提供了坚实基础。
二、新的焦点机制:网络结构如何生产“中心”?
每一种结构都有其优势位置,不妨称其为“中心”。网络“中心”——“大节点”(hub)——具有与“树状”中心不同的特征,生产该“中心”的机制也迥异于传统。在“树状”结构中,中心位于“根部”或“金字塔顶”。在网络中,位置是否算得上“中心”,直接取决于与该位置连接的关系的状态(多少、强弱、稳定度),而是否能占据这一节点性的“中心”,又似乎与传统社会靠权威认定的资质、靠资历积累的经验、靠特定标准衡量的质量没有直接关系(尽管能间接产生影响)。孕育于互联网的新大众文艺,有效利用了上述网络化的中心生产机制,生产出了一批内容上的大节点,从中又涌现了以李子柒、董宇辉为代表的文化“网红”,以《盗墓笔记》《斗罗大陆》为代表的超级IP,不仅产生了不错的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也最终形成了“网红经济”“IP开发”等新经济模式和内容开发形态。但另一方面,网络节点机制也挑战着过去的“中心”生产机制。今天,如果不了解网络规律,则很难理解大众认可的“爆款”。
三、新的感知结构:何为真实,真实何为?
二次元文化是新大众文艺的代表性形态之一。理解二次元文化的关键,就是重新理解“何为真实,真实何为”,理解二次元文化“真实感”的生成机制。对于二次元一代,在现实的“真实”外,还有很多其他意义上的“真实”。青年学者王玉玊认为,在二次元文化中,“实存性真实”已变为“或然性真实”。“真实”的判断依据包括情感上的认同、喜爱、信任,还包括可能性、合理性与内部结构自洽等。唯有如此,我们才能理解,二次元一代为何能如此真诚地投身于各种设定奇特却又内部自洽的“平行世界”,在那里“用爱发电”、与“纸片人”恋爱、高喊“为了战队”。这些体验对二次元一代并不虚假,只不过支撑它的“真实感”是建立在人们对其局限性和作用范围的清晰认知上。
四、新的艺术“语言”:“新媒介的语言”如何影响新媒介艺术的“语言”?
建立在信息技术上的新媒介有很多新特征,技术和媒介的逻辑也渗透入新媒介艺术,构成“人物设定”“世界设定”“数据库消费”“模组化叙事”“交互叙事”等崭新的艺术“语言”。以“设定”为例。现实主义的核心是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典型形象”塑造得好不好,一度构成了“作品好不好”的主要评价标准。但在幻想题材主导的网络文学和二次元文化中,重要的不再是完整故事中的“典型人物”,而是可以独立于故事的“人设”。人设即二次元社区共享的“萌要素”组合,比如林黛玉的人设可以被提取为“学霸+病娇+毒舌”,人设化的林黛玉可以脱离《红楼梦》,与其他故事中同样被人设化的角色(如孙悟空、伏地魔)组CP。在北京大学网文研究团队看来,“典型”是会成长的“人物角色”,“人设”是半自律的“功能模块”;“典型”成长于“典型”环境,“人设”生成于“数码人工环境”。“典型”和“人设”有着完全不同的生成机制和文化语境,也因此有着完全不同的审美特征,而建立在它们之上的叙事也会分别呈现出不同的生成逻辑。事实证明,今天,“人设”“世设”正在成为网络文学、动漫、游戏等新大众文艺的新评价维度——“这个人设很有趣”正如“这个人物立得住”,“这个作品‘世设’好”正如“这个作品反映现实”,应该说,都进入了当代文艺评论的话语表述。
五、新的治理措施:“媒体融合”和“双效统一”
互联网时代的文化生产和传播,依托上述新的生产方式、新的焦点机制、新的感知结构、新的艺术语言,对文化生产和传播的既有结构产生了巨大冲击。对此,应该如何应对?十几年来,我们提出了一系列全局性措施。其中一个标志性事件是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领导小组通过《关于推动传统媒体和新兴媒体融合发展的指导意见》,指出要强化互联网思维,推动传统和新兴媒体在内容、渠道、平台、经营、管理等方面深度融合。另一个标志性事件是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推动国有文化企业把社会效益放在首位、实现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相统一的指导意见》,“双效统一”成为文化体制改革的方向,也成为文艺生产的总指导。“融合发展”和“双效统一”双轮运转,为网络文艺高质量发展提供了政策导向。而“新大众文艺”的提出和研讨,更是体现了在这方面我国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的现代化。
六、新的文化强国建设着力点:新大众文艺如何讲好中国故事?
2023年我国文化及相关产业中,数字出版、动漫、游戏、互联网娱乐平台等新业态的相关企业实现营收59254亿元,占全国文化及相关产业企业营收的33.2%,领跑文化产业。近年来,新大众文艺更是涌现出以《黑神话:悟空》等为代表的优秀作品,以抖音(TikTok)、小红书(REDnote)等为代表的典型平台。在今天的国际环境中,它们成为向世界讲好中国故事的突出形式和载体。我们日益意识到,应该把“新大众文艺”作为文化强国建设文艺实践的重要着力点,实现全球范围的创新性、引领性发展,真正进入互联网时代全球文化产业格局的版图中。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所副研究员
文章来源:本文刊发于《中国艺术报》2025年4月9日第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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