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永在 诗圣不朽——读李纯《孤舟诗圣》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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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玉平

  湘北平江县的青山绿水间,有一位我熟识的、执着于乡土书写的作家,他就是年逾古稀的李纯先生。

  我与李纯先生应该说是神交已久,我们都是县内的上塔市镇人,他的传奇艺术人生我早有耳闻,他的作品也常拜读。但真正相识,缘于一场观剧活动。

  记得那是2010年的夏天,我正回乡休假,经县文化局的朋友推荐,我走进了平江县剧院,观看平江县剧团出演的现代花灯戏《金凤凰》,该剧布景大气、剧情跌宕、表演生动,让我对一个县级剧团刮目相看。演出时的字幕显示,编剧为李纯,我问朋友,他说正是同乡李纯先生。虽说钱钟书先生曾因读者求见而说过“假如你吃了个鸡蛋,觉得不错,何必要认识那下蛋的母鸡呢”,但我觉得,如有条件,认识一下那下蛋的“母鸡”,对于理解“鸡蛋”的滋味,未必不是一件乐事。

  于是,在朋友的热心撮合下,不久我和李纯先生在一个聚会上相识了。那天,李纯先生身着短袖T裇,高大挺拔的身材,益发显得气宇轩昂。经朋友介绍后,我们紧紧握手,相邻而坐,席间不断交流着各自的近况和对社会及文学的看法。此后,我们成了真正的朋友,每次回乡,几乎都能与李纯先生相见畅谈。

  通过与李纯先生的交往,我了解到,他长期从事文化艺术工作,历任平江县剧团团长、文化馆长、文联主席、政协副主席、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等职。作为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知名编剧,他以其对乡土文化的深厚情感,创作了多部具有浓郁地方风味的小说、剧本、散文作品,更在年过古稀的2019年,完成了历史剧《孤舟诗圣》的创作。在创作过程中,我曾与他有过交流,并有幸先睹该作。后来又得知剧本发表在2021年《艺海》第3期。

  十月回乡,应邀赴李府做客,我们又聊起《孤舟诗圣》,他兴奋地告诉我,在有关部门的重视与支持下,正在积极筹备将剧本以实景艺术片的方式进行呈现,我很是高兴。很想为此做点什么,为此,再次找来剧本细读,写点外行的感受文字。

  应当说,《孤舟诗圣》是李纯先生将地方记忆与历史叙事相融合的匠心之作。剧本以宏阔的视野、详实的史实、鲜活的人物、诗化的语言,让诗圣杜甫的生命终章,在今平江(古昌江)小田村绽放出凄美而壮丽的光华。

  历史回望:一位诗圣的生命旅程

  《孤舟诗圣》一开场,就将我们带到一千二百多年前的唐代,从而走进杜甫生命历程中的最后三年。从夔州出发,到昌江边那个叫铁匠墈的地方悄然离世,剧作就像一幅细腻的工笔画,一笔一画都遵循着历史的脉络,勾画着诗人生命的最后跌宕。剧作中,作者巧妙地将杜甫的生平经历与其诗作编织在一起,以“诗史互证”的手法,构建了剧情的骨架。

  “入门闻号啕,幼子饥已卒”的悲惨记忆,“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的忧国情怀,“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的孤寂心境,杜诗中的经典名句在剧中自然流淌,这既是对历史真实的尊重,也是对诗人内心世界的深度发掘。

  在第一场“启航”中,杜甫回忆起女儿英儿的死,剧作设置了这样的场景和唱词:杜甫落魄返家,见英儿饥死怀中,夫人杨氏悲泣,儿子宗武垂泪。由远而近的诗朗诵:

  “入门闻号啕,幼子饥已卒。

  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

  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

  生动地展现了杜甫内心的痛苦与自责,也体现了他对民生疾苦的深刻关注。

  剧作的历史性,不仅体现在对杜甫个人命运的真切描摹,更展现在对中唐社会全景的生动再现。潭州兵变中,崔琯因肃贪而殉职的情节,折射出大唐晚期藩镇割据、吏治腐败的历史真实;农舍村庄中,百姓对杜甫的敬重与帮助,则暗示着文化在民间的不绝如缕。裴隐这一角色的设置尤为精妙,展现了乱世中士人阶层的精神联结与相互慰藉。

  在第二场“登楼”中,杜甫与裴隐的对话,深刻传达了他的家国忧思:“潇湘昨夜下大雨,落红赶早潮。古今多少凭栏客,都随大江赴东流。唯有君山长相守,烟波送乡愁。”并赋诗“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裴隐则赞叹:“此诗乃岳阳楼压轴大作,忧国之情,惊风雨,泣鬼神,千古绝唱,定会千古流传”,不仅展现了杜甫的诗才,更凸显了他对国家命运的深切忧虑。

  值得注意的是,剧作并未将杜甫简单地塑造成一个悲情角色,而是通过其与屈原的神交、与百姓的互动、与家人的相守,多维度地呈现出一个立体而丰满的“诗圣”形象。在澄潭屈原庙中,杜甫与屈原跨越时空的对话,不仅是两位伟大诗魂的相遇,更是中国士人“忧道不忧贫”精神传统的接力。这种历史纵深感的营造,使得剧本超越了单纯的历史再现,而升华为对中华文化精神的传承与礼赞。

  戏剧张力:在冲突中见风骨

  《孤舟诗圣》的戏剧冲突,不是靠离奇的情节,而是深入诗人的内心世界,展现理想与现实、家与国之间的纠缠与撕扯。

  剧作从杜甫执意离蜀开始,他想继续前行,家人渴望安定,这一矛盾一下子就抓住了观众的心。随着潭州兵变、洞庭迷航等事件层层推进,我们仿佛也跟着杜甫在乱世中漂泊。

  在第三场“兵变”中,戏剧冲突达到高潮。杜甫不顾自身安危,毅然前往为崔琯收尸,面对夫人杨氏与儿子宗武的劝阻,他怒斥:“身为大唐后生,应直面刀丛,方能重整河山!”这一刻,文人杜甫展现出了勇士的担当,戏剧冲突也因此从家庭内部的分歧升华为个人与时代、怯懦与勇毅的较量。当夫人杨氏阻拦说“子美,此去凶多吉少”时,杜甫坚定回应:“国难当头,杜甫岂惧生死”,有力展现了杜甫的坚定勇气与责任担当。

  在悲痛与愤怒中,杜甫唱道:

  “哭崔琯执法仗剑,头颅掷去血斑斑。

  除恶未尽身先死,我为大唐泪如泉……”

  这既是对崔琯的哀悼,更是对权力腐败和社会不公的强烈批判,体现了他对正义的坚守。

  第四场“拜庙”,则通过杜甫与屈原的隔空神交,将戏剧冲突内化为精神层面的对话。当屈原的幽灵现身,说出“我抱石沉江,唤醒了那么多哭声,难道不值得吗”时,杜甫的回答“让家国融化于血液之中,为我大唐重整河山作历史绝唱”,实则是两位隔代诗人精神共鸣的写照。这种超现实的手法,深化了剧作的精神内涵,展现了杜甫对家国的深切忧思和对理想的执着追求。

  诗性流淌:文字的美与力量

  作为塑造诗人的戏剧,《孤舟诗圣》的语言满是诗意。突出体现在对杜诗的巧妙化用。剧中的合唱部分多直接取自杜甫诗歌,如“启航”中的“两个黄鹂鸣翠柳”,“登楼”中的“昔闻洞庭水”,“兵变”中的“国破山河在”等,这些诗句的穿插,不仅自然贴切,更在戏剧情境中赋予了原诗新的生命。剧本还将杜甫的创作过程戏剧化,如第四场“拜庙”中的“杜甫求饭”的血书场景,将诗人与民众的血肉联系,具象化为指端流淌的鲜血,极具视觉冲击力与情感震撼力。

  剧作的语言风格清新雅致而又饱含深情,既保持了历史剧应有的古朴韵味,又融入了现代戏剧的抒情特质。杜甫与夫人杨氏的对话,既有“在漫长黑暗的夜晚,你是我破晓的曙光”这样的诗化表达,也有“一粒白米一颗心”的质朴言语,雅俗之间,张弛有度。

  特别是在第五场“绝笔”中,杜甫在病重之际与夫人杨氏、儿子宗武的深情互动,唱词深情而克制,避免了滥情与煽情,却在平淡中见奇崛,在隐忍中显深情。杜甫唱道:

  “在漫长黑暗的夜晚,你是我破晓的曙光。

  我尝遍民间苦难,你安抚我殷红的创伤……

  要是还有来生,执子之手,地老天荒……”

  杨氏回应:

  “一眶热泪洒昌江,感君情深吐衷肠。

  今生伴你没悔恨,从来冷暖共担当。

  世界以痛来吻你,你以歌回报多善良。

  青春似梦芳华老,老到他乡作故乡。”

  这既展现了两人相濡以沫的深情,也体现了杜甫对家国的忧思和对人生的深刻感悟。

  乡土情深:扎根民间的文化

  《孤舟诗圣》充溢着浓郁的湘楚风情。岳阳楼的诗会、洞庭湖的波涛、汨罗江的龙舟、屈原庙的香火,构成了一幅幅生动的湖湘画卷。昌江的铁匠墈、中县坪这些真实地名,更给剧情增添了在地的质感。

  民间人物的塑造是剧作乡土味的重要载体。铁匠张义、舞者铁花、裴隐家院等配角,并非简单的功能性人物,而是有着鲜明个性与内心世界的独立角色。张义兄妹对杜诗的热爱与传唱,象征着杜甫诗歌在民间的深厚根基。在第五场“绝笔”中,当铁花唱起《羌村三首》:

  “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

  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

  这一刻,精英文化与民间文化实现了完美的融合与共鸣。

  第六场“诗魂”中的守灵场景,更是将这种乡土文化表达推向了高潮。铁花带领村姑们身穿白裙,头插白花,用本地绕棺调吟唱《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这一场景既是对民间丧葬习俗的真实再现,也是对杜甫诗歌民间影响力的生动诠释。当夫人杨氏感叹“此曲只应天上有,子美不虚此生”时,道出了文化扎根于民间土壤的真谛。铁花这个角色也由此更加丰满,她不仅是杜诗的爱好者,更是杜诗精神的传承者和民间表达的创造者。

  这种乡土味并非简单的民俗展示,而是剧作者对文化扎根于民间的深刻理解。杜甫的伟大,不仅在于他的诗歌成就,更在于他对普通民众的深情注视。剧本通过杜甫与民间社会的互动,揭示了中国文化薪火相传的秘密:真正的诗魂,永远流淌在民族的血液里,跳动在百姓的心脉中。

  当下回响:千年诗魂照今人

  《孤舟诗圣》虽然写的是千年旧事,但其蕴含的现实意义却跨越时空,直指当下。

  杜甫“身无分文,心忧天下”的知识分子担当,在物质丰盈而精神贫瘠的当代社会,犹如一面镜子,照见了当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困境。当杜甫将药包扔进江中,选择有尊严地面对死亡时,他所坚守的不仅是个人气节,更是一种不为物质所奴役的精神自由。

  剧作中对权力腐败、社会不公的批判,也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崔琯因肃贪而殉职、臧介奸杀民女而造反的情节,揭示了权力失控的恶果;而杜甫“唯有君山长相守,烟波送乡愁”的慨叹,则是对精神家园失落的哀伤。这些主题在当今社会依然具有现实的共鸣。

  杜甫与夫人杨氏相濡以沫的爱情,也为当代人提供了情感生活的范本。在物质主义盛行的今天,杜甫夫妇“世界以痛来吻你,你以歌回报多善良”的相互搀扶,展现了一种超越物质的精神契合。夫人杨氏的“青春似梦芳华老,老到他乡作故乡”,不仅是对个人命运的感叹,也是对一种生活方式的郑重抉择:在漂泊中坚守,在困境中相爱。

  第六场“诗魂”中,夫人杨氏最终决定将杜甫安葬于昌江的情节,更是对“故乡”概念的现代诠释。“埋骨何须乡梓土,大唐处处是家山”,剧作中的这句画外音,不仅解决了剧情的关键矛盾,也向我们提出了一个深刻的现代性问题:在人口流动日益频繁的今天,何处是家园?杜甫最终长眠于平江小田村的历史事实,在剧中升华为一种文化认同:真正的故乡,是精神被接纳、价值被认同的地方。这一处理,使剧作的历史叙事拥有了鲜明的现代意识。

  在“绝笔”中,杜甫对生命的终结和精神的永恒进行了深刻思考。在回光返照之际,他望着昌江景色说道:“山是青的,水是绿的,城郭巍峨,炊烟袅袅,好宁静的世界,在这里新生,在这里安息……”这既是对生命的眷恋,也是对精神归宿的确认。

  《孤舟诗圣》是一部历史剧,但它的意义远不止于历史;它是一部关于诗人的戏剧,但它的观众绝不限于文学爱好者。在这部剧作中,我们看到了一个人如何在与命运的搏斗中成就伟大,一种文化如何在历史的洪流中保持延续,一种精神如何在时代的变迁中彰显价值。

  当杜甫在船上病逝,他的生命之舟终于泊岸,但他的诗魂却开始了新的航程。剧本的结尾,众人用白帆包裹杜甫遗体,高举进村,这一极具仪式感的场景,象征着诗魂从此融入这片土地,成为昌江、成为湖湘以至中华文明永恒的一部分。合唱声中:

  “诗圣长眠在小田,代代守护越千年。

  犹忆孤舟泛昌水,中华青史有遗篇”,

  这既是对杜甫诗魂永恒的礼赞,也是对中华文化精神的深切颂扬。

  李纯先生作为乡土作家,在剧作中充分展现了他的文化自觉。他不仅还原了历史,更通过历史观照现实;他不仅讲述了杜甫的故事,更通过杜甫的故事思考了文化传承与精神家园的现代命题。这种扎根乡土又超越乡土的情怀,让《孤舟诗圣》既有泥土的芬芳,又有人性的温度。

  孤舟永在,诗圣不朽。作为李纯先生戏剧创作生涯的又一力作,《孤舟诗圣》与《菊花诗》《夕照青山》《金凤凰》等作品一脉相承,共同构筑了他深耕地方文化、传承中华文脉的艺术世界。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我很庆幸能看到这样有温度、有深度的作品。

  2025年11月上旬于湖南平江。

  (作者系中国统计学会副会长、国家统计局原总统计师)


【作者:曾玉平】 【编辑:胡兆红】
关键词:孤舟永在 诗圣不朽——读李纯《孤舟诗圣》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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