壶盏记
方雪梅
有人说,文人多耽于杯中之物,要么茶,要么酒。我算不得文人,不近酒,对茶草却有一份不浅的爱,也因此喜欢上了壶盏之类的茶饮器物。
近年迷上了铜官窑里的货色,莫名地对那些刷了稻青色薄釉的敞囗杯盏、大肚执壶有种说不出的亲。每得一款,喜不自禁。平日想淘茶器了,就去铜官老街溜一趟,总能从老陶新瓷中,拎出点欢喜来。还偏心地觉得,元朝名画《消夏图卷》里的盏托、汤瓶、盖罐,和法门寺地宫里的茶笼、盐台、茶碾子、秘色瓷瓶、兽首来通杯,都不及铜官老街的缤纷古旧味,触手可感。
前些天,被铜官陶艺的铁粉永康兄,约了去镇上的国风乐园看老宅大院,吹石渚湖的风,听老戏班子唱花鼓戏。之后,又拐到了老街的碗盏盆缸前。
照例从“大唐烧”“铜青社”“泥人刘”“银春陶艺”等陶瓷工作室一路看过去。这街上,是陶瓷集结营。各种粗泥细瓷的品茗杯,漂亮得炫目。还有瘦高的铁蓝色闻香杯,可与建盏斗艳。“大唐烧”的主人说,闻香杯,用来泡岩茶红茶之类高香茶最好。
在老街东侧巷子里,看到杜甫老先生曾光顾过的守风亭遗址,只剩一叶舟、一首诗、一池水。心下就想,晚唐时(公元769年)的某天,大雨落望城,杜工部携家带口,舟泊铜官渚,以避春寒风急,若得某文人请于斋舍小聚,木案上置一青釉大肚执壶,搁两三只土色小盏,沸泉泡老末叶,热雾漫室,茶香暗涌,别有一番暖意真趣,胜却雪中寻梅。也许,杜公暖和了,有了气力,会在写下《铜官渚守风》这首日记诗后,再给窑口里的壶盏留下些冒热气的文字。
随永康兄到陶艺大师刘志广的工作室小坐,用豆色彩釉敞口碗喝芝麻豆子茶,听穿白棉布对襟单褂的刘大师解读铜官诗文壶的故事;为“一别行千里,来时未有期。月中三十日,无夜不相思。”“君生我未生,我生君以(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万里人南去,三秋鹰北飞。不知何岁月,得共汝同归。”“云散雨初收,十里到扬州。随波行万里,何日在归途。”这些晚唐人刻在铜官茶壶上的诗句感动。
我喜欢铜官壶盏,全因为它的粗犷朴拙,沾有民间日子的柴烟气。像铜官博物馆里的老旧器皿,是从土里刨、水里捞的,多半是当地制陶业荣极时期的东西,以晚唐为主。土黄的茶盏,葵口、圆口茶碗,稻青色的执壶,青黄釉褐绿彩双耳壶、瓜棱壶,器形多敦实,经得起磕碰,耐得住冷热,带着民间的和气,看得我心花盛放。
铜官窑是民窑,出寻常人家过日子用的陶瓷,器型色泽大大咧咧的,像是乡野里走出来的汉子,皮实,厚道。
忍不住又买了两只敞口茶碗,土色薄釉中画着淡绿淡黄的条纹,纹饰信手写意,土头土脸的,甚得我心。我家的壶盏,粗品多,精品少,合了我这个随性人的调性。
最喜欢铜官的大肚执壶,稻青色的釉,厚薄不匀处微微泛着褐黄,有沧桑的韵味。它鼓腹便便,能容三江之水,壶上的诗文装饰,情意浩荡。壶嘴短而拙,出水却极爽利,不似蜀中那种竹竿样的细长壶嘴,倒茶时总要摆出个姿态来。
铜官杯盏更妙,敞口大小随意,胎骨厚薄皆可,厚沉轻薄,饮者随手感取舍。茶汤注入,粗陶的孔隙似能呼吸,茶香便在这吞吐之间愈加醇厚。
说起茶器,景德镇与宜兴的壶盏名头大,总觉得有几分贵胄之气,用着也拘谨。早年朋友送我几把宜兴紫砂壶,器形别致,提梁壶呈老砖红,镂空壶里外双层,外层如竹笼,白胎裂纹壶,如雪地捆索,壶上都有名家款识,贵气袭人。就小心收着,不敢把玩摩挲,不敢拿来盛茶汤,生怕磕碰了。听言苏东坡亲自发明了“提梁壶”,更加视之若宝。只是感叹:太精细的薄瓷壶盏,像娇小姐,中看但难养,需得小心供着。
铜官的陶瓷离得近,心理距离与地理距离都近。每有外地客来,我就把铜官老街和铜官窑国风乐园,拿出来显摆:去啵?大有看头呢!
铜官精华,除了老街和博物馆,还有十里古窑。它们曾经自铜官湘江东岸的河滨,一直排向石渚湖。这比我祖上十八代坟头还老的窑,叫石渚窑、又谓之瓦渣坪窑、铜官窑。老窑里掏出来的壶、碗、杯、盏,不光摆在晚唐人家的茶案上,摆在古道驿站和乡野客栈的床头,还堆到了阿拉伯商船的货舱里。黑石号沉船中,大量的青色浅釉下褐彩碗,壶、茶盏子等,就是大唐炽烈窑火的绝作。那时,大约四海的人,都爱用这粗陶器饮茶啜酒,盛粥装饭。
“焰红湘浦口,烟触洞庭云。田野煤乱飞,遥空爆响闻。”唐人李群玉用一首《石渚》,给后人画出了千年前窑火不熄的场景。这遍地老窑,烧出的器物,大量流传至今,让人追宗念祖。
我注意到,铜官杯盏器皿上,少有款识。大约是这里的匠人质朴,不尚虚名吧。不光款识,铜官杯盏尤其是古器,亦很少花鸟人物的精细雕琢。偶尔见几道弦纹,或三两笔青花,也是信手勾画,如老农锄地,不事修饰,反觉自然。用久了,壶身杯底难免磕出些痕迹,非但不显破败,倒像是器物自个儿长出来的年轮,记录着与主人相伴的岁月。
记得曾经在街尾,见到一残盏,沿口缺了一角,色调古旧,有老岁月的风霜气,摊主欲弃之。我讨了回来,注水试茶,居然比完整的新盏更得茶味。想来这残缺处,恰似人生的豁口,容得下遗憾,也盛得住欢喜。铜官的壶盏,便是这般,粗粝里藏着温柔,残缺处见得圆满。
我耽于茶与茶器,最倾心的场景,就是坐在铜官老街老宅的某片亮瓦下,与好茶好壶好盏好友相对,看木格窗外,雪落长街,青砖院墙上,探出黄、白、绿几色素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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