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兑之日记里的长沙旧梦

         尧育飞

　　最近晚清民国时期一位名叫瞿兑之的长沙人所写的日记辑录出版，引起全国学界关注。

　　1907年，军机大臣瞿鸿禨奉旨开缺，冬十一月在潮宗街营建瞿氏家庙。次年在后宅建超览楼。每当春秋假日，瞿鸿禨常常率儿子瞿兑之等人登临眺望。这以后的五六年时间，少年瞿兑之多在长沙生活。这位被吴宓誉为“理想的中国文人”，所留下的日记也因此带有深深的长沙印记。

　　三代文脉 日记传家

　　今存瞿兑之日记始于1910年2月13日，是他行将十八岁时，以为“岁月侵寻，雕虫自误”，立志发愤读书的副产品。瞿兑之接续曾国藩等人的传统，按照“刚日读经、柔日读史”的古训，为自己订下一系列日课。此后虽然时断时续，但记日记始终不曾忘却。此后直至1946年，续有日记存世，由唐雪康汇辑整理为《瞿兑之日记》，后附瞿兑之祖父瞿元霖《苏常日记》、父亲瞿鸿禨《使豫使闽日记》。

　　家族三代人均有著述，堪称文化世家。家族两代人有日记，不愧为日记家族。湖南数代有日记之家非仅瞿氏，足见一地文风之盛

　　家族几代人写日记，不仅保存了丰富的家族文献，如瞿兑之日记记载瞿鸿禨任学政等事务、父母诗歌唱和等；也保存了完整的家族人际交游网络，瞿兑之日记记载师事王闿运，姻兄张其锽，与谭延闿、谭泽闿等人在上海诗酒流连等，均是家族隐形的“社交资本”；更为重要的是，这些日记记载了读书交游的全过程，为家族的复兴提供了宝贵的经验。由此可见，日记或是近代湖南文化世家崛起的一串密码。

　　代笔闺阁 琴瑟诗画

　　与日本存有大量女性日记不同，今存中国古代女性日记不超过十种，而《瞿兑之日记》中间收录了瞿兑之为妻子聂其璞代笔的日记。聂其璞是衡阳籍晚清重要绅士聂缉椝的女儿，母亲是曾国藩女儿曾纪芬。1910年冬天新婚以后，夫妻琴瑟和鸣。1912年回湖南的“还湘日记”，甚至别称“袌璞日记”，璞所指的便是聂其璞。抱得美人归的瞿兑之此时可谓意气风发。

　　日记中，瞿兑之亲昵地称聂其璞为“婧君”。他们一起批阅书籍，像昭梿《啸亭杂录》这样的掌故书，妻子也能有兴趣。有时治《说文解字》，聂其璞摹写篆文，瞿兑之 写隶字。有时候瞿兑之写纨扇，妻子画扇，好不得意。日记自诩为“庶几风流自矜，比于管、赵”，是参照赵孟頫、管道夫妇的理想生活了。夫人能画，能作八分书，可绍祖母之艺，瞿兑之又感叹“得贤妇为传家学”。这种神仙眷侣般的生活，瞿兑之恋恋不已。于是，妻子归宁，每一次他都在日记中写下来去的时间，为之愀然不乐。

　　他们夫妻的关系好到这样的程度，以至于聂其璞的日记也由瞿兑之代笔。1913年秋冬之际，聂其璞怀孕生产前后，瞿兑之代书日记。其中记载了他们为女儿起名“瞿裳”，后更名“瞿超男”，为了纪念“此儿得自超览楼，示不忘本，且欲其勿为寻常女子态耳”。这大半年日记记载了详细的育儿经历，从喂奶到带小孩看病，琐琐屑屑，都是这对新婚夫妇感情的见证。

　　瞿兑之和夫人琴瑟和鸣并非只在新婚燕尔那几年，其1940年1月10日日记载：“庚戌年此日成婚，今二十九年矣。”时隔近三十年，结婚纪念日他仍慎重记上一笔。

　　海棠旧梦 故园滋味

　　瞿兑之的学问根基是在长沙打下。他曾从王先谦学习古文，从王闿运学习骈文，尽管自谦自己的师从都只在湖南乡里，是孤陋寡闻，但未尝不以此自得。

　　长沙生活是瞿兑之一生中快乐的时光，家中的一草一木，都令他眷恋。其中的超览楼，他用来做笺纸，也一并命名父亲瞿鸿禨的诗稿，这便是《超览楼诗》。而少年时读书的双海棠阁，他更用来命名日记，今存瞿兑之日记最早的部分便是“双海棠阁日记”。瞿兑之曾在《故宅志》深情写道：“一生所得文史安闲之乐，于此为最。每当春朝畅晴，海棠霏雪，曲栏徙倚，花气中人。时或桐荫藓砌，秋雨生凉，负手行吟，恍若有会。”

　　辛亥鼎革以后，潮宗街瞿宅几度易手，毁坏甚多，20世纪30年代以后，终于只剩一片瓦砾。对此，瞿兑之只能在纸上重建家园。他在1930年代陆续刊刻《长沙瞿氏丛刊》，把家谱和祖父的文稿一一看看，并录存许多珍贵照片。不唯如此，长沙旧宅的一草一木他都印象深刻，如家中联语“古今来多少世家皆由积德，天地间第一人品必自读书”，1939年12月26日日记清晰忆及，并重刻于新宅，借以缅怀故宅。

　　晚年的瞿兑之曾经在《湖南杂忆》一文回忆：“湖南菜的特点在取味的腴厚，在炒小菜（湖南人以蔬菜为小菜），炒的菜要不损伤其色素。碧绿的菜叶，清腴的味道，这是外省厨师所不易学的。人都说湖南人爱吃辣子，其实湘西湘南吃得厉害，而长沙却不尽然。湖南人共同的食性，还是在爱吃蔬菜，蔬菜的种类特别多。比如冬苋菜，其叶多毛，而质柔滑，很像古人所谓葵羹。又如藜蒿，如蕨芽，也都是外省人所不大吃的。”这都是极有见地的话，非深味于湖南生活者不能道。

　　瞿兑之日记记长沙部分并不多，但要读明白《瞿兑之日记》，也非有一点长沙文史掌故知识不可。譬如日记记载张其锽居住地“乐心田”，即长沙落星田。此类地名故事，非谙于长沙故实也是不易弄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