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不下的感动
刘际雄
人一生常会被一些人或一些事感动。这次让我感动的人是父亲。他历时两年,把中国51645个汉字整个儿拼读了一遍,并用钢笔工工整整书写成五大本厚厚的书稿,且每一个字都带着拼音和释义。
退休后的父亲开始与文字打交道。78岁那年,他突发奇想:我要将所有汉字汇编一起,出一本《大字典》!
老人家说干就干。他多方搜罗,弄来《康熙字典》《辞海》《辞源》《现代汉语词典》《北大方正内码字典》。他苦心孤诣,参酌几部辞典,编出以笔画为宗的编写查找体例。他跑印刷厂,掏钱印出一大摞专用抄写纸。
于是,在老家那栋略显老旧的房子里,便现出动人的风景:一张三尺见方的桌上,摊着厚厚几本辞书。白发苍苍的老者,端坐门前,脸上架一副老花镜,握一管自来水钢笔,伏案笔耕。这风景起于晨而终于昏,由春而夏,经秋入冬,终而复始,延展了两年近800个日起日落。
对于父亲做这件事,起初我并不太认同。总以为他于文字之道并不熟稔,又兼年高体弱,身患多种疾病,很难做成。无奈他要坚持,我便只当他是借以消磨时日,不置可否。及至两年后,他捧了厚厚五本书稿至我眼前,欣欣然向我展示其成就,陈说其付出,我仍只略略翻看了几页,淡淡评说了几句。那做派,明摆了就是敷衍。父亲见我这样,便将欣欣变为怏怏,口中呢喃着,将书稿捧回,放进他特制的纸盒中,自此不再提及。
前月他病了,我回家看望,见他面色蜡黄,形容枯槁,神情委顿,只觉阵阵心疼。忽然想起那五大卷在纸盒里躺了好几年的书稿,忆起当年他手捧书稿向我陈说,遭我漠视后的怏怏,不禁大恸!我说:“你弄的字典费了那么大劲,让我再好好看看好吗?”他闻言立时现出兴奋,立马颤着身子,从屋角纸盒里取了那一摞书稿出来,捧至我面前,向着我说:“我的水平就那么高,现在也弄不动了。你带回长沙看看,好好整理。如果能出版,就好了!”听得出,他的话里带着赧然,亦燃烧着期望。
在月亮岛这静谧的住所内,我仔细翻着父亲以两年岁月和心血凝成的那五大本书稿,我之心随书页翻动而震颤,那泪也应了心颤而潸然!不难想见这事做起来有多艰难多繁复!5万多个汉字,得从这本那本辞典里比对参详,然后按笔画、音序一个个排了,书写在那印有方格的抄写纸上。5万多字,字字都有拼音,有释义,有用例,而且很多字还有多音多义。以一字平均铺写十个字计,也得写60余万字。
不敢相信,父亲做这件事,是那么执着!那么认真!他只小学文化,那些汉字大多未曾谋面,他不认得亦不知其读音与意义。汉语拼音,他没学过。那些汉字在《康熙字典》里亦是采用音切认读的,要全部以拼音标示,他得从头学起。而且成天在不认知的汉字里爬剔耕耘,其枯燥,其繁难,我等以弄文字为生计之人想来尚不堪其累,况他这耄耋老人?可你看他那书写,竟是笔笔不苟,字字工整,可你考那五大本书稿,从一画至五十八画,每一字竟都注着带声调的拼音。
这份感动留置我心头已是两月,真的放不下撵不走。我想,是什么力量支持父亲能生发这等毅力与恒心?是他不安现状永远向上的禀赋!他追求进步,16岁入团,18岁担任大队团总支书记,曾多次向组织递交入党申请,终于在60岁临近退休之时,在鲜红的党旗下庄严地举起了右手!
父亲手书的这部《大字典》,或许有错讹,有不足,但它融汇众典,这厚厚五大卷手稿,是他不屈不挠品格的又一次生动写照,亦是他800多个生命音符的凝聚。作为儿子,我除却感动,还得行动,还得同他接力,尽心做好后续种种,以达成他殷殷之愿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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