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小记

    江月卫

　　我住院了，五十多年来不住则已，一住就连续住了三次。

　　每天清晨，喊醒我的总是穿淡红色衣服的实习女孩护士：六床，测血糖……六床，量血压……在这里我没有名字，六床是我的名字。

　　是医院里的救护车把我拉到医院的。要我妻子守在我的病床边，不能离开也不能睡觉，并递给她一张巴掌大的纸条，上面写着：病危通知书。医生说我只剩下四克多血了，再晚去一个晚上就没有命了。我这才惊奇地发现，死亡并不是什么遥远的事，随时就会到来。

　　后来，每天喊我起床的是邻床的大哥。看不出他六十五岁的年龄，身高一米八几，喜欢穿一套红色的篮球服，背上印有个9字。说到打球他滔滔不绝。这么爱好运动的人也生病？从没有看到他家人来探望。从他与我共同熟悉的朋友口中得知，三十几岁时，他的儿子和他舅佬的儿子下河洗澡惨遭不幸，后来舅佬生了个女儿，他两口子却一直没有怀上。经常来找邻床大哥玩的是隔壁肿瘤科的瘦高个子，他们是球友，四十五岁患肺癌，做了肺部切除手术，癌细胞转移到另一个部位，这次是来化疗。我听着就心痛。他却哈哈一笑：活一天算一天，我还留有二十万元，我给老婆讲，哪怕我现在就死，这二十万元也不能动，一定要留给儿子上大学，我这辈子就是吃了读书少的亏。

　　一来二去，瘦高个子和我也熟了，喜欢和我聊天。总是讲与球有关的话题：你这个子适合打中锋。

　　我困得不行，还得回答他：我不会打篮球，村小没有篮球，四年级到片区小学有一个篮球却没有篮球架。

　　直到有医生护士来了他才走。一会儿他又会来。

　　一天没有看到邻床大哥，护士来问了几次都说不晓得，打他电话也不接。到了晚上他才来。他说老婆住院了，一天都在给老婆跑入院手续和送老婆做检查，才搞完。第二天他要求出院。医生遵从了他的选择，告诉他糖尿病一定要注意饮食，他不停地点头应允。

　　邻床大哥刚走就住进了一位中年妇女。妇女头天晚上吐了几口血来医院检查，医生要她不能走动，马上住院观察治疗，她来不及回家换衣服和拿东西。做胃镜检查需要亲属签字。她说，女儿在外地工作，喊前夫来签字行啵？

　　没有法律效力，不行！医生冰冷地答道。她马上打通了在长沙工作的女儿的电话，女儿说还要处理一些事情，最快也要三天后才能赶到。中年妇女每天都认真核对账单，每当看到账单上的数字就情绪激动：一天就花费两千多啊！

　　我说，你是有报销的怕什么？

　　她说，下岗后交的就是普通的居民医保，报不了多少。闲聊中得知，她夫妻俩下岗后开了家小超市，想多赚钱，又开了家餐馆，亏了二十多万元，老公还和餐馆里的服务员好上了。最后，不仅背了债还丢了老公。

　　那天深夜，中年妇女喊饿，要我帮忙给她买点吃的。因为他手上吊着一个小型打印机样的监测仪，行动不便。我到医院门口的小卖部给她买了一盒饼干和两瓶八宝粥。她刚打开一瓶八宝粥正准备吃，医生来了：谁允许你吃东西了？水都不能喝还能吃八宝粥！

　　我饿啊！我饿得睡不着。

　　饿也不能吃。给你吊的针就是补充营养的，饿不死的。

　　我喝点牛奶行啵？

　　不行！医者仁心，医生自然是为了患者早点康复。

　　我刚入院时和她一样，三天不准吃任何东西，但我没有感到饿。我说，忍忍吧，睡着了就不觉得饿了。

　　她老老实实地躺下。一会儿便传来她均匀的呼吸声。

　　我们这个6人间的普通病房，隔两三天有人出院又有人住进来。一天中午，一位老人家拄着一根拐杖来了。护士主动与他招呼：爷爷你又来了？看来他与护士很熟。护士告诉我，老人家九十一岁了，只要有点不舒服就到医院来，这次来是脚肿了。

　　午饭时，老人家买了一份饭菜八块钱，吃了一半，另一半放到阳台上他的专属柜里留着晚上吃。柜子没有享受到空调，我们估计下午会馊，但老人家却说不会馊，能吃。第二天，他再留饭时，我偷偷给他丢了。晚上我告诉他被我吃了，我重新给你买一份。老人说，我有钱，自己买。

　　我问，怎么没有年轻人陪你来。他说，不要陪，我自己能动。后来聊天得知，他有七个女儿都已成家，有三个女儿是老师。自己是退休老师，城里有两栋房。平时他一个人生活在他的房子里，小女儿中午打电话才晓得父亲住院了。这天晚上，小女儿带着外孙来看他。老人随身带有一个破旧的笔记本，每天花了多少钱，每次测血压血糖的得数与时间，都一笔笔记着。老人晚上八点开始睡觉。从他微弱的鼾声中，能感知得到他的睡眠质量很好。可能是吃了利尿药吧，这一晚上老人上了无数次厕所，每次他都小心翼翼，用手撑着墙壁一步步移到厕所，没有使用拐杖，生怕拐杖着地声影响我们睡觉。三天后老人出院，没有喊家人来接，说打的就可到家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