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背后的亭子
晓寒
楼下的草坪被分叉的小路割成几块,夜晚,我偶尔坐在草坪中的小石桌旁抽烟,草香从我脚下升起,被调皮的晚风吹散。
不远处的栅栏边有一棵樟树,碗口粗的樟树已在这片青草之上经历了三年的风雨,目前进入了灿烂的青春期,它并不知道,在它到来之前,那里是一个亭子。朱红的柱子撑起黛色的瓦顶,檐枋上有轻描淡写的山水,山水上的云朵正在冒着轻烟。旁边那棵石榴,用婆娑的枝叶打量着一条水泥路,那条从树荫里脱身而出的路攀上缓坡,顺势一绕,把一座长着灌木的小山揽在怀里。
没有人知道春风是如何把石榴的叶子从枝条上拽出来的,最先看到它时芽条正在展开,细细一片,羞涩的皱褶上点着露水,绿得让人嫉妒。那是早晨,太阳还没升起,朦胧正在周围浸漫,我已捧着书坐在了亭子里。围墙外面的街道,从东到西呈现出漫长的空旷,这种暂时的空旷,如同刚刚收割的土地,下一刻便有新芽从中咕噜咕噜地冒出来。毛茸茸的天空,浮着藕断丝连的云彩,薄雾悬在亭子的宝顶上面,它们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一时半刻没有离去的意思。这样的南方的早晨,用散漫的叙述,表达着潮湿和安静的主题。
我背靠一根柱子,双脚搭在围栏上,尽量把肢体放松,让每一个部位获得充分的自由,正好跟书上的调子相吻合。那时迷恋明清小品,把早晨的时间都交给了孤山断桥月白风清。读完一页翻过去,唰啦一声,像翻过一页晨曦,每一个句子都应和着周围的恬静,感觉衫袖上落满了烟霞。不知什么时候,小山过去的四层楼上传来了铃声,孩子们陆续冒出来,穿着蓝色的校服,在操场上横成排竖成列地站着。广播声响起,惊飞树上的几只鸟后,伸手、弯腰、踢腿、扭头,我听到肢体和空气摩擦的声音。解散的时候,他们也没怎么说话,挨挨挤挤往教室走。新的一天又来了,大概在想早餐有什么好吃的,作业得赶紧补上,又得考试了,心里像揣着一只不安分的小兽。孩子的世界跟成人的世界一样,充斥着欢乐和担忧。
最后一个孩子消失在楼群里,操场回到过去,一片荒芜,刚刚惊飞的鸟飞了回来,在上面跳跃、走动、发呆,享受这片巨大的空旷。教室里传来读书声,在零乱与芜杂之间,我还是听出了小女孩在读关于春天的课文,稚嫩的声音里,流水穿过旷野,染绿了草芽,柳条被水声打湿了眉眼,在一剪春风里摇曳。
下面矮房子里的锅炉准时响了起来,轰轰隆隆的,屋顶长锈的铁皮烟囱里冒出滚滚浓烟,又到了食堂最忙碌的时刻,等到锅炉的响声变小,会有包子、馒头、面条的香味飘到亭子里来,孩子们拿着饭盒一脸欢喜地往那里赶。
有人经过操场,向亭子走来,是学校的老师,有熟悉的面孔,更多的是似曾相识和完全陌生。有段时间,来了个小伙子,陌生的脸,猜测是新来的老师。他头发微卷,一脸青涩,穿着牛仔服,拿着把擦得透亮的萨克斯。第一次来的时候,特意走到亭子边来,很有礼貌地问我在这吹会不会影响我看书,我用摇头作了回答。他随即转身,向那条铺着彩色卵石的小路走去,尽量离我远一点,站在一丛芭蕉旁边开始吹奏。
有时候,读书累了,我把书倒扣在腿上,环抱双手,头靠着柱子,闭目凝听。声音起初不大,让人想到风起于青萍之末,随后越来越开阔,像一个人穿过峡谷抵达了无涯的空旷。轮番变换的曲子我都不熟悉,旋律像草原上的河流南来北转东去西回,恍惚之间听到了星光下的荒原,凉雾在山头辗转,一条落叶小路义无反顾地扯向远方,还有一场雨水,在半夜里淅淅沥沥。我感到逼人而来的青春的忧郁,像当年乡下的深夜,我站在寥落的星光下遥望远山和更远的山的时候,那种忧伤和迷茫。对这苍苍凉凉的声音,我有本能的抗拒,又忍不住想多听一会。
睁开眼,小伙子还在吹,他微闭着眼睛,沉浸在自己的演奏中。我不想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也从未产生过认识他的冲动,熟识之后再听他的演奏,可能就失去了原来的味道。我愿意这般远远地看着,远远地听着陌生的年轻人演奏,像烟雨色的黄昏,独自在湖心的小船上听不知哪里飘来的渔歌。
我收回思绪,拿起书继续读。太阳从天马山那边升起,漫过安静的浏阳河,对面的屋顶、街道、围墙,落到亭子里,照亮了书上的词语。亭子顶上的雾黯然离去,没和我打一声招呼,石榴叶子变成了黄色,水汽在上面若无其事地飘散。食堂门口,挤满了排队打饭的孩子,有几个孩子用小勺子叮叮当当地敲着饭盒,表达着等待的悠闲和无聊。
我站起来,伸一个懒腰,出了亭子,沿着水泥路向下走去,把早晨一步步甩在身后。
我在那座亭子里,看着石榴抽芽、长叶、开花,等到花谢过,结出手指大的果实,就不再去,太阳很早就晒到了那里,热得人受不了,我便转移了阵地。学校的门卫并不认识我,不知道我是做什么的,任由我来去,不用我登记姓名、电话和身份证号码,有时我从那里出去时,还对着我温和地笑,目送我离开。
日子辗转,风雪来来去去,当年安坐的亭子已深埋于泥土,隐于时间的背后。取代它的樟树,枝枝叶叶间藏着尘世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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